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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摭拾话“辛酉”

发表日期:2015-07-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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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摭拾话“辛酉”


何申
 
  我的前两篇发在《文化视野》版上的文章,看来还是得到喜爱文史读者青睐的:有电话就打来,希望继续写下去。写下去倒不难,关键是怎么写。有的文章标题很引人,什么什么之“谜”。醒目!不简单呀,看来又一个谜给解开了。饥渴读来,却大失所望,原来是把先前说过的事又重复一遍,如光绪到底是怎么死的,还是个谜。
  历史上的好多谜,其实是解不开的。正因为这样,才更吸引人,让人有兴趣去研究。而且,先前的那些事,除了再有考古新发现新诠释,但凡在书籍上留下文字的,现代人早已清楚得不行了,除了授课给学生,给大人讲都点不合适。讲《水浒传》,把梁山好汉的故事又叨估一遍,那是说评书,不算你讲。
  不经意间,我发现“摭拾”,这二字很不错,“摭”音念“直”,摭拾:摘取现成的事例或词句……
  如此,史料也可以“摭拾”吧。这就好办了,咱不求解什么谜,也不立什么论,就是将阅读新获与众人分享,最多算“摭拾”他一把。这么一来,写的就轻松。当然,这“摭拾”也有条件,即得把史料变成你自已的话说出来,多少还得加些评议,没准还要调侃几句,目的是让读者爱看,或许从中就有点收获。
  那我就话说“辛酉”。
  那是哪个鸡年?都知道是说慈禧搞的“辛酉政变”那年,即1861年。这事承德人都感兴趣,因为这件事是先在承德生发后在北京了结,其间闹得最热闹的一段是在咱们的避暑山庄,等于发生在咱家门口。
  慈禧这女人与肃顺八大臣之间的斗智斗法,现今已成为导游讲得活灵活现游客听得津津有味的一段往事。电影《火烧圆明园》和《垂帘听政》里演得挺详细。刘晓庆演的那个慈禧,从一开始就不是善茬,皇帝和大臣在朝廷上议政,她从后边径直就进,慷慨陈词,说得肃顺张口结舌。这事有点悬,身为妃嫔,你得在后宫待着,跟皇上说话也得讲规矩。于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头,才二十多岁呀,那么多臣子盯着,皇上心里能舒服吗?
  话说回来,史学界对“辛酉政变”是有研究并有各种见解的,有文章就认为如果这次可称“政变”的话,那么,政变的共同策划人是慈禧和奕訢无疑,但若说政变的主谋者,其实并非是慈禧,而是奕訢和他的集团。把慈禧说成是主谋,有些高抬她了。
  此事还容我慢慢道来:
  “辛酉政变”中关键一事也是导火索,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六日,这时咸丰皇帝刚死不久,山东御史董元醇“上疏”朝廷,以皇帝年幼为理由,请求由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也就是“垂帘听政”。
  这可是关乎国家政体的大事,非同小可。但这也正是慈禧日思夜想又不好开口的事。这下好了,有人替自己提出来,她立即召见八大臣,让他们照董元醇所奏传旨实行。可惜她还太年轻,把事情想简单了。肃顺等“勃然抗论”,并声称自己“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太后之命”。双方吵起来,争论激烈,以至吓得小皇帝啼哭不止,“遗溺后衣”尿了裤子,最后,肃顺等以祖制无垂帘之礼为辞,驳回董的建议。为此他们还罢过工,不干活了,奏折堆一堆没人看。没法子,慈禧只好服软。当然,后来她赢了,赢了就好说了,说她坚忍。但实际是,当年发生在避暑山庄的这场争斗,是肃顺八大臣占了上风。
  这事很值得玩味的是,“挑事”的这位董元醇,当时不过是个小小的从五品的地方官,相当于正厅级的监察厅长吧,全国像他这级别的官一抓一大把。当时他在山东吃煎饭卷大葱,想搭上慈禧这辆高级车,是根本不可能的。况且,官场上谁都知道,这折子里的事太重大,太危险,一旦递上,是祸是福,难以预测,弄不好会掉脑袋。可这位老董他就干了。很显然,他的背后是有人的。是谁?书上都说是他的恩师周祖培。咸丰皇帝逃往热河,周祖培被授命为留京办事大臣并拜为体仁阁大学士,实掌宰相之权,委以料理朝廷的重任。
  往下到这年10月,两宫太后还京,周祖培与大学士贾祯疏议并促成了"垂帘听政",参与奏请的还有手握重兵的胜保、户部尚书沈兆霖、刑部尚书赵光等人。到了这时,根本就没董元醇的份了,显然,他不够级别,而先前他不过是人家的一个棋子。值得注意的是,周祖培等人奏請中,特别强调的,是“并简近支亲王辅政”,其意显然:指的就是皇弟恭亲王奕訢。
  这一切表明,最终的决策人只能是奕訢。奕訢冒那么大风险除掉肃顺一伙,不可能只为慈禧,而是为他自已。
  必须承认,慈禧这个人野心是很大的。但当时羽翼未丰,直到“垂帘听政”之前,几乎所有政变的主要参与者,都是业已崛起的奕訢集团的人。在外,英法等国公开支持由奕訢集团取代肃顺集团。在内,由于肃顺等人在“戊午科场案”和“钞票舞弊案”中搞得士人满狱,士大夫切齿痛恨,如今见肃顺等人受咸丰顾命,人人自危,遂迅速在奕折周围结成大党。就连僧格林沁这样的统兵大员,也上奏表示反对肃顺等八大臣。不仅如此,奕訢还因在北京议和期间的成效而频频得分,博得北京官僚层及军界的广泛拥护。反观当时的慈禧,除徒有“太后”之名外,在策动政变的实力无法与奕訢相此。
  慈禧当时既无军队在握,又乏人事关系,且受时空条件的限制,显然没有办法成为策动辛酉政变的“主”谋。而奕訢“联合”两宫太后,力主皇太后“垂帘听政”,也是顾及向八大臣夺权时,避免“犯上作乱”。对此,极具权欲而又极其聪明的慈禧又怎么能不明自,她必须要借奕訢之手除掉肃顺,故尔一拍即合。据载,9月5日,奕訢以奔丧为由赶到热河,“值殷奠叩谒梓宫,伏地大恸声彻殿陛,闻者无不泪下,祭毕,太后召见。恭邸请与内廷偕见。不许,遂独对。一时许方出”。就是说,太后当时要召见时,奕訢是动了心思的,怕旁人说什么。他先是请内廷大臣一起同去见面,因肃顺等人不去,奕訢才自已去了。倘若一伙人同去,慈禧想跟奕訢密语几句都不可能。可见,若是由慈禧主谋安排随后的“政变”诸事,难度很大。她人在避暑山庄,与外界联系非常困难,一举一动,皆在肃顺的监控之下。
  从史料价值很高的《热河密札》里表露,奕訢到热河后,与太后“独对”,但“独对”什么,所载都语焉不详。我分析,那种独对是不方便多说的,谁知哪里窗外有耳,一旦泄露,反遭其害。故彼此间重要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倘若能分开左右,慈禧也只能诉说在这如何受肃顺的气等等。奕訢呢,听罢也只能说臣明白了,一切包在臣身上。像他们这等人,不会像平民百姓说个事千叮万嘱的,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况且,此时慈禧并未“垂帘听政”,与奕訢“独对”,至多是“叔嫂”见面,并不具有发号施令的身份。但可以推论的是,既便没有这次“独对”,奕訢也得除去肃顺一党,否则,自已在北京辛苦一年独支危局,岂不是白干了!
  说了一段,这是一段。
  往下要说的还有这段,是非常有意思的,即慈禧先一步回京后,随即奕訢就动了手,拿下除肃顺之外的七人。载垣、端华当场不服问道:“我两人无故被谴,究系如何罪名?”奕訢道:“你听著!待我宣旨。”
  这道旨,一般文章中只选部分文字,我把全文找到了:
  “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总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画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诱获英国使臣,以塞己责,致失信于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城内外安谧如常,皇考屡召王大臣议回銮之旨,而载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总以外国情形反覆,力排众论。皇考宵吁焦劳,更兼口外严寒,以致圣体违和,竟于本年七月十七日,龙驭上宾,朕抢地呼天,五内如焚,追思载垣等从前蒙蔽之罪,非朕一人痛恨,实天下臣民所痛恨者也。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顾命之臣,故暂行宽免,以观后效。孰意八月十一日,朕召见载垣等八人,因御史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内称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俟数年后,朕能亲裁庶务,再行归政;又请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辅弼;又请在大臣中,简派一二人,充朕师傅之任。以上三端,深合朕意。虽我朝向无皇太后垂帘之仪,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惟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特面谕载垣等著照所请傅旨。该王大臣等哓哓置辨,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纵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政,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负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著即解任!景寿、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会议具奏!钦此。”
  这是以小皇上载淳即随后的“同治”的口气写的,很详尽,耐心看,都能看明白,我用白话只解说前面几句;
  “头年海疆不安,京师都被占了,总的责任,就是管这些事的王公大臣办事不力所致。载垣等不尽心去和谈,硬是捕获了英国谈判代表,以致失信于各国,圆明园被烧……”
  好了。这里说的。
  “上年”,是指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从大沽口上岸打过来,一路杀向北京。经沟通,朝廷派大员在通州与他们议和。谈判一开始还算顺利,没想已经接近尾声时候,却出了个差头。这个差头可不得了,叫非同小可,直接导致了局面的恶化——英、法方面主要是英方代表巴夏礼,这家伙嚣张,节外生枝,提出要觐见皇上;见也行,但清廷代表对觐见方式的礼仪有要求,除了带多少人进京,特别提出必须进行跪拜。这事在乾隆时就闹过一回,那次是在承德,有说双膝跪的,有说单腿跪的。但这次和那次情况不同,那次是谒见,没兵没将的,而此时英法联军兵临城下,自然牛气,双方为此就谈不拢了,英法代表带人愤然离去。
  按说这也正常,哪有一下就谈妥的。可往下发生的事,则是既让人很难想象,又叫人哭笑不得——清廷代表载垣蛮劲大发,命令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率兵在通州张家湾将巴夏礼使团包括记者在内的一行39人给抓回来,只是把法国代表放了。这等于绑架了对方的代表为人质。这还不说,监禁期间,这些人质被拷打、羞辱,一个月后,只有18人生还,剩下人全给整死了,其中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最惨,尸体分成七、八块。
  这事叫谁说都太匪夷所思了。按照载垣等人的想法,擒住了巴夏礼,英法联军就会投鼠忌器。可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近代外交史上少有的宰杀来使事件,引来了英法联军的凶猛报复。很快他们就打进北京城,并要给大清帝国皇室一个“严厉的教训”。这个“严厉的教训”,就是摧毁皇家园林颐和园或者圆明园。只最后所以选择圆明园,则是因为“圆明园是使团人质遭受折磨的地方”。
  写到这里我必须指出,毫无疑问,英法侵略者所说的皆是强盗逻辑。你们万里迢迢来中国闹事,从根本上讲就是强盗行径,是不容分辨的。然而,清廷和其大臣捕杀对方谈判代表,说糊塗都是轻的,纯属混球行为。连小皇上都认定,没有这么干的。
  历史有时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强盗遇见混球,于是就把事情弄大了,弄得不可收拾。百姓受难,名苑遭焚。咸丰死去,慈禧得利。只是慈禧得利的过程并不平坦,处处杀机,沟坎重重。有人说假若那次谈判不抓对方代表,接着谈下去,事情可能就会出现另一种结果。起码咸丰不会心力干涸那么快死去,毕竟他才三十来岁,也没得癌症,怎么也能再活些年。但历史是不能重写的,咸丰走人,大幕拉开,一场场文戏武戏又开演了。
  随后,恭亲王奕訢于朝中手握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名震京华,一时间世人只知六爷不知皇上。但奕訢还是大意了,也不过四年,慈禧对朝政之事熟悉了,就容不得奕訢了。清朝有“弹劾”这么一种制度,实名上折,比我们的“批判与自我批评”严厉得多。且不管是不是慈禧授意,总之是有人弹劾奕訢,查了一阵多数并无实椐,但那也不行,慈禧绝不放过,随之奕訢就遭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击,慈禧的权威也由此树立起来。这段可作另事再论。
  文章有限,一言难尽。如今站在避暑山庄内,遥想那个辛酉年的这里,可谓危机四伏诡异迷离。慈禧在这里经历了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因为她那时还没有手握胜券的能力。关键时刻,是奕訢救了她。慈禧离开山庄就再未来过,她一定觉得这里是她的伤心之地。其实,这里又何尝不是她的“起身”之处。換个旁人,完全可以说是“崛起”,但用在她身上,就得犹豫了,因为往下她干的许多事多为后人所诟病。但历史就是历史,一个个封建王朝,该由谁开创谁中兴谁败家都是有数的,说讲究些是必然性,说通俗就是命运。戏言之,假若没有那个“鸡”年发生的那些事,假若慈禧如其他皇后一样默默湮没在后宫,清朝又出了个要“再活五百年”能干的皇帝,那么,中国封建社会的覆灭是不是还要推迟些年?可见,大清出了个败家的慈禧,对后人讲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为此,她就必须得把握朝政,必须在那个辛酉年有所作为。这么一想,导游们在讲解时,也就不必为山庄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而难为情。何况,那时她才二十多岁,变成日后的老佛爷,还有待时日。
  说了归其,国运使然,这个慈禧,该着就是祸败大清王朝的这么一个女人。但其间也有不少事并非那么简单。承德人讲山庄必然要说到她,联系那个“辛酉”年的一些旧事,或许能说得更有意思些,可能也客观些。
  这一次就“摭拾”到这吧。
  《承德日报》2015年6月29日5版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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