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孙立本一早弄些米面送到“一朵红梅”,再坐赵小凤的车回到县城,太阳爬老高了。他琢磨琢磨,没回自己家,让车停了,他走着奔了他父母家。他老小,上面有一哥一姐。就因为当初非要和黄小菊的结婚,和家人闹翻了,有好几年他都不回家。他父母都是原县袜子厂的工人,退休了,厂子破产,吃劳保,日子要说也过得去,但跟有钱的比,就差远去了。可就这么着,二老脾气还都挺倔,不服软,故此,孙立本这二年逢年过节回家看看,也是他一个人。
县城东关外高层少,这一片说要改造一直没改,跟其他新建的街道社区两个世界一般。孙立本的父母还住在原工厂家属院的平房里,又窄又乱。孙立本虽然从这边长大,但现在不愿过来,看了心窄。他不是不孝顺,也没少想等自已有钱了,一定买套大房子,或者单独买套面积稍小的新楼,把父母接出来住。但这个愿望看来很难实现了。且不要说房价高,对干部要求严格别想又当官又发财,就是有黄小菊这位严厉的女管家,也不可能咸鱼翻身了。这是她儿子才上中学,往下还有高中大学,还要找工作搞对象买房子结婚生孩子……完啦完啦!哎哟我的娘呀,我就是他们娘俩的长工,这辈子都别想消停了……他有点后悔当初不听父母的话了,看来那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自己是“不听老人言,难受在十年”呀……
思绪滔滔乱七八糟,终被电话打断。小马说小钱死了,不光是上吊,还吃了一瓶安眠药,留下一封信,告诉他儿了长大要走正路。意思很明白,自己走邪路绕不出来了。另外是县里已开了会,包书记定的调子,对外口径是小钱得了抑郁症。小马有些伤感,说:“人生难料呀,前天晚上还活蹦乱跳的,一天多后就没了,还有邝春丽,可惜了那么好的车了。”他又说:“孙镇长,我看您这两天乱事不少,您可得挺住,别抑郁呀。”
手机嘟嘟叫,要没电了,孙立本抓紧说:“我真想抑一下,这会儿抑不住,脑袋光想事停不住。”
小马说:“那是亢奋。亢大劲就抑了,”
孙立本说:“先亢后抑?爱咋着咋着吧。”
小马说:“可别,我接触好几个乡镇长,像您这样的还真不多。”
孙立本说:“噢,那好,就先亢着,把那些烂事忙完了,再抑。”
小马说:“可别抑。”
孙立本问:“你怎么这么有闲心?地种完了?”
小马说:“种完了,估计质量好不了,心不静。”.
手机又嘟嘟叫,孙立本说:“没电了,不说了,我得静静。”
收起手机,孙立本按按太阳穴拍拍胸脯,长吸口气,看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心想已下的决心不会错,就像小马听人家分析的:现在干部中有的得“病”,发现已是“晚期”的,该死没救,只能等下辈子了;中期的呢?亡羊补牢堵窟窿擦屁股舍钱保命,兴许还有救;早期的,最好的药,就是多吸取覆车之教训,警钟长鸣了,达到见了不是自己的钱就跟见到鬼这样的程度,最好。否则,一日一文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点石穿,只能是加快奔向“中晚期”的脚步……对!节后也就是明天,一定要把小金库的事彻底了结,该还、该退的还、退!该上缴的上缴!包括包书记的四万,自己的三万。可一想到三万,他又怵头,这钱这会儿还在不在黄小菊手里?就是在,又怎么能要得出来?
袜子厂临街的旧房墙上,刷个大大的拆字。路边一溜儿都是卖月饼和礼品的摊点,吆喝声音乐声响成一片,节日的气氛浓烈至极。孙立本忽然想大过节的,空手回家不合适呀!摸摸口袋,钱只有二十多块,但装了一摞超市卡的信封,那也是管用的。也罢,多了不用,就花一张,和镇里干部一样。想到这,他就掏出一张,看是哪个超市,一看早走过了,紧忙掉头往回走。走了一阵,路上人少了,老远的,见一个老妇人右肩背个大布兜子,鼓鼓的,左手掀起路的垃圾箱盖,右手拣出一个矿泉水瓶。他不由地想大过节的,这是谁呀,还让老人出来拣废品。近的,他看着面熟,哎哟!那不是自己的老妈吗!
孙立本心口一酸,眼泪就要流下来,他快跑几步上前低声说:“妈,你……这是干啥。”
老妈很机敏,瞅瞅四下,向一边人少的地方走着说:“你爸在家炖肉,我搭不上手,就出来转转。没事,这边离厂子远,没熟人。”
孙立本本能地掏出信封,把十个卡全倒出来,塞到老妈手里:“妈,我对不住你,让你大过节的还……”
老妈瞅瞅说:“可不少,在超市见人家总使。本儿啊,不是妈事多,听说你在乡下当头头了,你可别胡来呀。这些卡片,肯定是用公家钱买的,妈不用。妈拣一个空瓶子卖五分,拣二十个,和你爸一天的菜钱就够了。告诉你个喜事,咱家那片马上就拆了,新房不用你们搭钱,我们存的钱足够。我不要你挣大钱,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来年住新楼,爸妈和你们好好庆祝庆祝,到时候把你媳妇也带来……”
孙立本激动了:“你们认她啦?”
老妈把卡全放回孙立本手里说:“唉,这么多年了,不认又能咋着。再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那人爱面子,住那个破平房,他不愿意让人到家来,你媳妇又不是一般人。”
孙立本差点欢呼,他多盼望有那么一天呀!他抓过布兜,刚要搀老妈走,手机响了,有短信,是黄小菊的,内容是:“孙立本,如果你不在半个小时内回家,就总也别回来了!!”
老妈挺明白,说你有事去忙吗,家里还有你哥你姐,我也见到你了。孙立本一想也是,为那三万块也得回家,他说那也好,然后硬塞给老妈一张卡,就奔自己家方向走。走老远见老妈还朝这边望着,拐弯了,孙立本狠狠抹了两把眼睛。
县城越建越大,自己家在县城西边,这是东边离得老远呢,他就打的,司机说前面修路得绕,绕就绕吧。绕了二十分钟,一看到了城南,起码还得绕二十分钟,再一看价格表都三十块钱了。这要是下车付不起车费可寒碜了,而且也达到不黄小菊的限令时间。更要命的是,车走走还不走了,排起了长龙,前面撞上了。车不走表走,这哪行!孙立本就下车付了钱,在路找个地方坐下抽烟。抽几口,烟不是味,想想这事,小菊可真够狠的,还让我总别回家——黄小菊呀黄小菊!跟我玩这套,还两惊叹号,你以为我怕你。忽然,他笑了,掏出手机就回短信:“黄小菊,你男人在我们手里!如果你要他的性命,就把钱准备好,十万块!你要报警,就等着收尸吧。梁山好汉。”写罢,他又瞅两遍,发出去。
一会儿,那边回了短信:“别逗,快回家吧,饭菜都做好了。”
孙立本又写:“谁跟你开玩笑!你打电话来。”
电话响,黄小菊问:“喂,孙立本,孙立本,我是小菊,你别吓我呀!”
孙立本装出很无力沙哑着声音说:“照、照他们说、说的做吧,我、我想你和孩子……”然后拿着手机朝路上晃,让车流声传进去,又喊,“小菊,快来救我!”没等关机,手机又嘟嘟叫,自动关机。
痛快!痛快!等到家一看把她吓尿裤了,才解气。
忽然,他心里一翻个:恶作剧,完全是恶作剧!这么做有意思吗?孙立本突然感到惭愧,挺大一个人不说,还是个基层领导干部,怎么干这等事,传出去多不好。他赶紧给小菊打电话,嗨,怎么没信号?妈的,手机彻底没电了,也没带备用电池。他卸下电池,又吹又捂又在脸上蹭,再装上,还是不行……
日头已升到头顶,田野金黄灿烂,山地温馨怡人。县城内外鞭炮声响起,礼花连连飞上天空,炸出一盘星光,又化成五颜六色的烟带飘然散去……
人们都很幸福。我幸福吗?孙立本问自己?忽然,他乐了,我怎么不幸福!住新楼,有美妻,当镇长,坐小车……可以了,比比自己老爸老妈和普通百姓,还有什么埋怨可言?说到底还不就是为个人的职位金钱想的过多过重!
排除私念,回家过节!他起身就上路边拦车,路障已无,车流滚滚,大过节的又正当饭口,有两辆出租车经过也没停车。想拦个人的车,不敢,怕人家错当成打劫的。算啦,走吧,也没多远了。他撩开腿就顺着路往下走,这二十分钟的车程,坐车不算啥,要走下来可不容易,都走了近一个钟头,还有少一半的路程。他累了饿了热了,在路边的工地洗把脸,挠挠头,又喝了个半饱,敞开衣服又接着走,眼看就要从公路上拐下去,自己家的新楼已遥遥在望,身后猛地停下一辆小车,车门一开,跳下几个人,其中有黄小菊和小马。黄小菊神情慌乱上前抱住孙立本:“立本,你、你没事吧?”
孙立本奇怪:“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小马问:“绑匪呢?”
孙立本说:“什么绑匪,我逗她玩呢。”
黄小菊一愣,抓住孙立本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孙立本蹦了起来,喊干什么,小马说干什么,全城警察都在找你!
……
八月十五的月亮金黄灿烂,骄傲地悬在夜空,辉洒人间,照着芸芸众生,映出人生百态。孙立本站在窗前望着,心想这玩笑可开大了,谁发的微信呢?地球人都知道了吧?梁红玉都打来电话问。这可是光腚推碾子——转着圈丢人了!
黄小菊从衣柜里拿出个大信封:“这是你那三万,收好。往下没能耐别充大尾巴鹰,疯了,还得说是我逼的。”
孙立本说:“多谢娘子。”
黄小菊说:“你该谢人家赵小凤老韩小马。”
孙立本说:“也得谢谢魏宝良吧。”
黄小菊:“谢他?哼,那天我刚要提钱他就说别的,后来一来电话就窜了,他才不情愿给呢。”
那会儿大家闻讯都来看,到末了实在没辙了,孙立本说了实话。赵小凤说别说三万,三十万都没问题,但咱不能这么干,这么着吧,我找魏宝良,他是孩子的爹,他得管。孙立本说我考虑办公楼缓建。韩大平说楼不建他也得管孩子上学。小马立刻拉赵小凤找魏宝良,回来真就拿回三万块,还让黄小菊写了个抚养费的收条。小马说这也就是赵小凤,换旁人甭想要出钱来。赵小凤说咱占理他敢不给,不给我削他。
最大的坎儿迈过去了,往下的事也有主意,孙立本心里轻松不少。黄小菊渐渐也高兴起来,来到孙立本身边一起观月亮。孙立本问儿子呢。黄小菊说去他舅家下围棋去了,今晚住那了。孙立本揉揉胳膊,黄小菊问还疼吗?孙立本摇摇头说:“心不疼,哪疼都不怕。”
黄小菊说:“心疼十万块?”
孙立本说:“得挣好几年。”
黄小菊说:“把我舍出去得了。”
孙立本说:“舍不得。”
黄小菊说:“那咋办?”
孙立本说:“要个孩子,好日子赖日子,一起过。”
黄小菊点头:“听你的。关灯,拉窗帘。”
孙立本说:“对面是河,十六楼,不用拉窗帘。”
黄小菊说:“上面有月亮。”
孙立本说:“那才好,就让月亮老人作证吧。”
甲午中秋的圆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