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现在的乡镇已不是先前的乡镇,现在的乡镇政府也不是以前的乡镇政府了……”
朝霞满天,用凉水猛洗过脸,把酒意彻底驱走,孙立本瞪大眼站在窗前,看着小车一辆辆开进院里,就琢磨上午开全体会开头语讲什么。虽然到镇里已有些时日了,但以前开大会自己去的就是主持人的角色,主讲全是白顺成。别说,那小子是真能白话,讲话从来不用稿,一二三四,滔滔不绝,比起他来,自己这嘴就是棉裤腰了。但这会儿行了,老白那嘴下岗了,就留着交待问题用吧,该轮到自己了。轮到自己就得显出水平,有些关键话语就得推敲:“现在的乡镇已不是先前的乡镇”,没错,以前乡镇有啥?供销社的五金店就是最大的商店了。现在还了得,正宗小城镇,高楼成排,前后三条街,当中还有广场,十字路口有红绿灯,到中午都堵车了,这发展速度谁能想到!这话说得精彩;可“现在的乡镇政府也不是先前的政府了”,这话就有点别扭——不是老百姓的政府了?到啥时都应该是呀!可是,现在还真有点不像——一个个嗖嗖从县城开小车来上班,走读,这个可以理解,生活提高了嘛。但是,车进门关,留那么个小口,胖子进来都费劲。还有,党委政府人大等等牌子都挂楼前不挂大门外,说什么怕来访的村民给摘去。还有,一个个进了楼就进办公室,门上也没个部门标志,说新门舍不得,钉墙上说不好看,门关得溜严,屋里人人把着一台电脑,说是现代化办公,其实能有多一半人上班在网上打游戏下棋打扑克。还听说已经初定,要把这院这楼卖了,在镇边盖新楼,解决机关周边环境嘈杂以及楼内没有厕所的问题。妈的,搬北极去更消停,没老百姓要你这个乡政府干屁用呀!
孙立本眼前又出现邝春丽血刺糊拉的脸和那一大提包钱,这画面几乎是每隔几分钟就出现一次。他想:不行啦,我可得干点什么事啦,不然放幻灯似的总这么一会儿一出来,还不得把我弄神经了。可干点什么事呢?邝春丽干没干坏事咱不能断定,但她肯定没好好干正经事。我不能学她,我又没有宝马535,又没有那一提包钱,我犯不上跟这些鸟人身后走,我得跟他们拧着来。过去伟人有语录: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这个简单易行,对,离开会还有点时间,没事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先把那些看着别扭的地方往顺处捋捋。想到这他出去喊小马跟我走,俩人就下楼到了大门口。俩门卫穿着保安服,抽着烟聊天,孙立本指指烟:“掐了掐了。”
“没、没在楼里。”
“在岗上没有?把门打开。”
“开多大?”
“能开多大就开多大。”
“进来人呢?”
“进来人正常,进来猪狗,扣你们工资!”
然后,他就比划着,从外到里,从里到外,指示小马把所有牌子都挂大门外,把院当心清出来,什么东西都不能放,把国旗升上去,让大家有地方站着看升旗唱国歌;各办公室,一定标上部门名称,上班一律不许关门,电脑除了工作必须用的,其余都关了网线……
他这么一发号施令,小马就喊人落实,紧接着小车腾地方有人拣蘑菇挂牌子升国旗,挺热闹的,院外院里引来不少人看。院外有村民问:“随便进?”孙立本说:“随便进,但不能随地吐痰。”院内有人说:“随便进,那还像个机关吗?”孙立本说:“机关是啥样?都关在屋里不见人叫机关?”忽啦一下,先是门外有了掌声,随之里边也响了起来。
小马问:“几点开大会?”
孙立本说:“开会?我的词还没想好。这么着,开会不如干事,今天就算接待日,各部门都得登记,完了公布看谁接的多而且好。把装我们那些破照片的展板改成公布栏。把我搁第一格,和大家一样比比。”
小马说:“这些事,要不要和其他领导商量一下。”
孙立本说:“不用。大事商量,这是小事。把老韩小凤他们也都列上,都得接待。告诉伙房,中午弄个粉条子饨肉,让大家可劲造一顿。”
大院内外马上就热闹了。老百姓一传十传百赶集似的往院里来,各办公室想关门也不上。孙立本这屋人最多,他问:“都有事?”
“可不是嘛。”
“咋这多?”
“憋的,时间太长。”
“尿呀!”
“不让进,没处尿。进来也锁门。”
孙立本想想一点都不假,现今乡镇头头一年能在底下待多少天?加起来有俩仨月就不错了。上面一个会连着一个会,再有参观学习外出考查,还有公私混搭没处评说的跑项目,都跑到爪洼国去了,隔十天半月能回来露个面开个会就不赖了。至于说到村里到老百姓当中去,更甭提了。县电视新闻台倒是没少播县领导深入基层,孙立本太清楚他们是怎么深入的。这阵子讲究去产业区产业园,那都是阳光企业,正在兴头上,你不去人家也干,去了都欢喜,一录一播,边走边说,多认真似的,其实就是演戏,录完就走找地方喝酒了。至于看贫困户,那都得跟村干部有关系,要不凭啥天上掉馅饼给你米面有的还有钱。给钱谁不乐?想要钱的多了去了,都一边待着吧。事先都定好,保密,把屋子院子收拾干净,到时谁迎谁说话说什么。怎么就冒出了大白胖小子,他孙子黑猴子,形象不行,从后院借个孩子,讲好了使一阵,给两袋奶粉……
有事一忙,时间过得就快,孙立本接待不过五、六个人,一看时间就快到晌午了。孙立本说我得出去尿泡尿,还没到了厕所,就见厕所里烟气浓浓的往外冒,他说:“着火了?”紧忙前趱,往里一看,嘿,没着火,是好几个干部聚在里边抽烟,孙立本就喊:“各位弟兄,这里面味道如何?”
各位乐道:“镇长,也抽一棵?”
孙立本还真想抽,接过吸了一口:“真爽!大中华?”
有人说“老百姓的,大叶烟。”
孙立本反应极快:“好,国家离不开百姓,百姓成就中华。”
众人道:“您说得真好。”
孙立本问:“上午接待多少?”
答:“晕了,不知多少。”
孙立本说:“尿了吗?”
“早尿完了。”
“那还不回去。”
“歇会儿。遇见几个硬茬儿,涉及到几个部门,我们在这核计核计,回去好答复人家。”
“这就对了,别推来推去,结果呢,都推到厕所来了。老百姓也不容易,见你们一面跟见阎王似的。”
“不敢,您是阎王,您是阎王。”
短墙那边激流哗哗,有好几个女声喊:“阎王在那边,别走!我要见你!”
这边几位拔腿就跑:“阎王没走,小鬼先行了。”
孙立本就让几个妇女堵在厕所门口,有俩手还拎着裤腰说:“你那屋人太多,我们挤不进去,就问你一个事,早就定了,要建一个妇女活动中心,怎么就要变成了商户了?”
孙立本往回走着问:“什么时候定的?”
妇女们说:“今年‘三八’节,我们姐妹说日子好了,应该有个活动场地。而且,开发商占的我们村的地,我们吃着不少的亏,就要求留两间底商当中心。都没意见,房子也建起来了,这两天忽然有人要来装修,说租给他了要开妇科门诊。”
孙立本说:“那不挺好的吗,为女同志服务。”
妇女喊:“那家伙才从大狱出来,是强奸未遂,花钱出来的。”
孙立本问“这事归谁管?”
有妇女喊“裤裆里点灯泡!”
孙立本回到自已的办公室,才坐下又站起来,村民问还有事呀,孙立本说:“尿泡尿去。”
村民说:“刚才不是去了吗?”
孙立本说:“去了,忘了尿了。”
村民笑道:“你看这事闹的,忙得镇长连掏家伙的时间都没有,各位,不是大事别在这起哄了,散散吧。”
孙立本听了心里挺好受。
中午在伙房吃食,香气浓浓。四个圆桌围得满满的,大师傅乐得闭不上嘴,端出四大搪瓷盆通红的粉条子炖肉说:“我让人从十八里地外送来的,一早杀的,绝对是吃粮食的猪,要是不对你们吃我。”
众人齐下筷子,喊:“真香,免你不死。有酒吗?”
小马说:“肉管够,酒就免了,上面有要求。”
有两位一长一少村民进来,少的抱着两箱酒。小马迎上去笑道:“爷们,上午见过您。这是我们单位伙房,您要下馆子旁边都是。”
长者说:“还不知道这是你们伙房!上午挺高兴,不在事大小,你们接待了我,我是卖酒的,送你们两箱,别嫌不济……”
全场静悄悄,都看孙立本。孙立本给小马使个眼色,小马双手接过,挺麻利地打开一瓶,孙立本上前倒了两杯,自己端一杯,递给长者一杯说:“爷们,谢谢你!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多谅解……”
长者说:“.咱们是谁和谁呀,干!”
孙立本眼睛发湿:“惭愧……”俩人一仰脖干了。
人家走了,小马送出去,有人问:“镇长,多少度的?”孙立本乐了,擦擦眼看看说:“三十八,低度,不赖,太高不行,都喝点,别喝多呀,下午咱们还有事呢!”
马上就有人欢呼着过来拿酒。说实在话,这些年基层干部有搂的贪的不假,但毕竟是少数。但要说能喝能抽能打麻将,尤其是男同志,绝对是百分之百,不信你查查,这三项都不沾的,基本是死了的,活的,“三项全能冠军”,若组个师团营的,肯定超编,。
有人砸伙房的后门,韩大平红头涨脸进来。
“韩书记,您咋才来?”
韩大平一口干下半碗酒:“孙立本,你干的好事!这一上午,可累死我啦!”
孙立本问:“您接访几位?”
韩大平说:“一位,就一个梁红玉,就跟我磨叽到现在!容易嘛!给我堵屋里,都没人去帮我一下……”
小马说:“想帮也不敢呀!”
有人说“还是您自已快活吧。”
韩大平说:“放屁!别说,这肉挺香呀……”
孙立本说:“还有妇女活动中心的事,赵小凤呢?”
小马说:“她还在县里没回来。这事我记着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