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畅”之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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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畅”之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笔畅”之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何申
 
  《人民日报》(2015年07月11日12版)
  凡是写作的人,几乎从一开始就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远离喧闹的书房,静静地读,静静地写。我也是。但我年轻时,不光我,好像大家都没有那个条件。以我生活的北方小城为例,多数人家都是一间屋子半屋炕,老婆孩子吵嚷嚷,窗外叮咣一通响,邻居打架砸了缸!就这环境,还想写作?坐都坐不消停!
  然而,烦归烦,乱归乱,时间长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曾住单位筒子楼十平方米一间屋,长达十几年。因为在一楼,窗外就是大街,路不平不说,还有好几个破地沟盖,车轮轧上跟地雷响有的一比,床铺都颤,相当于四级半地震。后来,只要过车,不用看,我一听就知道是十轮卡还是“老头乐”。“老头乐”是用小柴油机改造的简易车,搁今天都不让上路了。开车者多是原板车队里岁数大的,脚力换动力,故称“老头乐”。这车走得慢,冒黑烟,嘣嘣响,刹不住,谁见谁躲。很难想象,那些年我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开始写作,而且写得极顺畅。
  筒子楼后是新兴的农贸市场,城乡改革开放的成果最先在这里显现:摊点由少到多,物品愈来愈丰富。每天早上,肉摊前围的人最多。早先买肉凭票,人多肉少,挤一身汗,买回块肉还多是皮。后来呢——“诸位莫着急请稍候,猪肉多,管您够。要肥有肥,要瘦有瘦。要板油,有板油,要腰子,有两个!”十几个铺摊像舞台,油光满面的孔老四刀不停,嘴不闲,油兜子里全是钱,美得要冒鼻涕泡。有人说:老四你咋这美?他说:我干啥不美?没有改革开放,我都穿不上一条像样的裤子。众人说:那是,你穿不上裤子,我们也吃不着这么好的猪肉……孔老四是我岳母家的邻居,没工作,好几个孩子,早先困难时衣服都是走胡同串亲戚捡来的。
  朝霞漫天,市场繁荣,那是我心中塞北的“清明上河图”。我从不睡懒觉,早上起来就转,看乡下人把才宰的冒热气的白条猪用小拖拉机送来,检疫盖蓝戳,摊主挑选过秤付钱,然后拖上案板,利斧一劈两半,挂半扇,收拾半扇——扒板油,剔排骨,割里脊,卸后臀。再听着孔老四和顾客们神聊。有一天他说:如今政策好,赶紧“下海”吧,再过二十年,咱们再相会,我孔老四就变成肉铺大掌柜(当时还没有“老板”一词)!
  我最终抑制不住,但没“下海”卖肉,而是回家拿床沿当桌,哗哗地写出中篇小说《孔家巷闲话》,在《长城》杂志上发表,引来古城一阵寻找孔家巷的市井乐趣。孔老四成了名人,不久就租间门脸开了肉铺,后来又开了饭店,如今已是货真价实的饭店老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屋不在大,笔畅则行。十平方米小屋,楼道里放着煤气灶,东边红烧西边爆炒,你上电大我上夜校,孩子打闹欢笑。上世纪80年代朝气蓬勃的生活,让我激情长在,笔耕不停。也怪了,还上着班,十多天就能写出一个三四万字的中篇小说。下班进屋还有十分钟吃饭,就写十分钟。屋小摆不下桌子,坐小马扎,在床边上写,在凳子上写,后来买了缝纫机,在机面上写。一旦写起来,什么人声车声炒菜声高压锅声,一概影响不了我。我还随身带个过去学生用的纸夹子,夹着稿子,走到哪写到哪。过年去岳母家,聊一会儿天,我去隔壁屋里还写出好几百字。
  1983年夏,我到金山岭下的滦平县,听到两个姑娘立志承包荒山植树的故事。其精彩之处是记者去采访,问到姑娘在大山里搞对象咋办?姑娘半开玩笑地说:谁立志绿化荒山,我们就嫁给谁。记者心实,将这话登上了报纸,结果全国各地求爱的信件纷纷寄来,还有好几位千里迢迢背着行李找来了。可是麻烦来了,有的劝了回去,有的说什么也不走……
  这样的事让我编也编不出来。整整半宿,我看了七十多封来信,又上山采访,然后就在县招待所动笔开写。招待所那时没有单间,能有半天时间屋内没别人,就很不错了。我数过,半天不挪窝能写四千字,回家再略作修改,很快,小说《春水岭的新闻》在《河北日报》副刊登了整版。往下还有《晚霞染红青杏沟》几篇小说,也是这样,有一篇还是在大车店里写的。去省里开会,我还曾在招待所过道沙发上写过一宿——三个人一个房间,他俩开灯睡不着。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不喜欢好一些的写作条件。曾去一位写现代诗的朋友家,他家开饭店,属于先富起来的。他住的三个单元打通连在了一起,进去转得我发晕。他的书房里有大书橱大吊灯老板桌皮转椅,让我羡慕不已。他自言自语地说:早先我在哪儿一待,就能写出一首两首诗,这会儿坐这里咋写不出来了呢?我笑笑,光顾看,想想自家的环境,不知说什么。
  我发了不少小说、写了几部电视剧后,有一阵子兴起住宾馆侃故事的风。有一次朋友把我请去,说咱们也攒一部。谁出钱不知道,一人一单间,我是套间,沙发茶几写字台卫生间,吃饭进雅间。我挺高兴,心想这么多“间”,能与诗人的书房有一比了。于是,几个人吃完了就侃,侃完了就吃,很卖力气。可结果呢,酒没少喝,烟没少熏(我不抽烟),倒是啥也没弄成,还不如我自己在小屋里有成效呢。
  习惯成自然,即便岁数大了,我写作也不讲究条件。六十岁时我学会开车,就为下乡方便。进村委会和村民家就聊,累了一个人歇着,抓张纸就能写点,哪怕记下几句生动的语言,回去也省了再想。去外地参加笔会,要求每人写两千字,然后发(寄)给谁。一晚上过后,我交稿了,省得回去一忙给忘了。
  当然,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现在我也有书房了,按时兴的词讲还是“工作室”。地处市郊,面对青山,背靠滦河,对此,我当然喜欢。但老习惯依在,老作风不减。实不相瞒,这篇文字,我在工作室憋了两天都没写出来,也急,心想,这一百多平方米就我一人,怎么就不出活呢?
  外孙在市内上中学,周一回老房子,晚上老伴辅导他数学,我在厨房吃饭。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他俩戗戗个没完,这边电水炉嗡嗡响,楼下还有一位练小号的,吹了半年,一支整曲都没吹下来。就这样,忽然间我就来了灵感,行啦,打开电脑就干活,等到22点电视播《晚间新闻》时,我都快写完了。
  老习惯、老作风,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