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甲午中秋》/何申著

　　2014年，甲午年。中秋节前三天。
　　金风送爽。大汤泉镇镇长孙立本是按要求一早赶到县城，再和各乡镇一把手坐大车到市廉政教育基地参观的。教育基地那里建的像山间别墅，但进来的没一个是情愿的。
　　庙高庄严，整肃重地，参观者在这儿也不能抽烟也没有茶喝，渴了只有矿泉水。站着看展板坐着观视频，内容丰富，溜溜干到十二点半。然后上车，每人俩烧饼一包榨莱，算是午饭，想喝还是矿泉水。到县城下车就开会，桌上依然是矿泉水。别人都不喝了，孙立本吃咸了，见水就灌，下面小肚子鼓鼓的。会不长，三点散，县委书记包德明说：“都说那里神秘，其实也挺简单，一边是展室，教育人的，一边就是谈话室，收拾人的。各位想去哪边儿，自己琢磨。现在时间还早，谁要是想回家喝酒打牌跟老婆亲热，就留下；要是说这次参观学习有成果，就回乡镇忙公事。你们说要什么？”
　　反应快的立刻回应：“不要亲热，要回乡镇！”也有嘴笨的或成心起哄的说：“不要老婆，要回乡镇亲热。”惹得轰堂大笑。
　　孙立本啥都没说，要说就说要上厕所。他憋得都要不行了，出了会议室就奔洗手间，坏事了：他爱人黄小菊不知从哪冒出来，横刀立马上前一把拽住喝道：“孙立本，你跑什么跑？一上午打你手机，为啥关机？”
　　孙立本刚要解释上午参观不许开机，一旁人起哄说这回孙镇长可得留下了，晚上有酒还有美人。顿时把孙立本弄个大红脸。黄小菊是文化馆舞蹈老师，早先在歌舞团跳舞，是县城有名的美女，要不然孙立本也不能自已是头婚，却走火入魔地娶个二婚还有个儿子的黄小菊，当然，这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也不知是谁的原因，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孙立本也想得开，没就没，有一个管他是谁的，处好了就行。可问题是，黄小菊她现在脾气太大，这些天就为她儿子上中学，快要把孙立本逼死了。她儿子今年上初中，成绩一般般，在县里上一中二中就挺好，可她也不知让谁煽乎的，非让儿子上外地一所名气挺大的寄宿学校。去就去吧，但那学校费用高，一年学费五万，还得一次交齐两年的。要是孙立本自已的儿子，打对折他也不能让，大老远的瞎鸡巴折腾啥呀，可那是人家的儿子，他不能说不同意。凑来凑去，孙立本连烟钱都交了，黄小菊把项琏都卖了，才凑了七万，还差三万，黄小菊说你如果再不想法，我就把房子卖了。孙立本说可别可别这新房咱才住几天呀，买房时我说贷款你非要一次付清，弄得装修钱还欠一万多，卖了咱住哪？容我几日想法子还不行吗。黄小菊问你有啥法，孙立本说我要是女的就只能卖身了。黄小菊一下火了，反问你这是啥意思，这是让我卖身呀！告诉你，为儿子我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俩人当时就吵吵起来，就差没动手。孙立本平时看着挺和气，其实挺倔，一摔门就回了大汤泉。往下局势突变，镇党委书记白顺成出事，包书记让孙立本主持全面工作，一忙，孙立本根本没空回家。黄小菊一来电话，他就说开会，想办法搪塞，可没料到会被她堵在这里。孙立本心想说啥也不能留下，传出去还以为我想回家搂老婆睡觉。他猛地甩开黄小菊，随众人忽啦啦出来钻进小车撩了竿子。按说小车开出县城，停哪个地边子下去撒泡尿很方便，但这次活动是廉政教育，要是每个乡镇的头儿都开个车来，人不多车多，反倒显出不廉，于是县里决定凡是远道一趟川的三四个乡镇，谁最远谁出车，一路边关把人捎上。大汤泉前边还有小汤泉，就由小汤泉出车，小汤泉的书记是女的叫邝春丽，年轻漂亮，有她在车上，孙立本哪好意思下车尿尿。又想没多远路好走，就忍了，哪知半道有一处挖沟，差点把他脬泡颠两半…….
　　车到镇政府大院外，孙立本跳下连头儿都没回就进院进厕所。厕所是旱厕，在乡镇大院的东墙边儿。尿得都没劲了，下面才舒服些。可上面嘴角的火泡又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他心说这可好，不用煤不用柴，自燃，节能产品，就是有碍观瞻。他忙点着棵烟猛抽两口，一鼓肚子从嘴里慢慢吐出一团，再收丹田出溜儿一下从鼻子都吸进去，嘿，真过瘾呀！但细品品，不对劲，软中华咋有股骚味儿？受潮了？不能，早上才打开的。假的？人家托办的事给办了，要给钱没敢收，留了两条烟，不至于呀！低头一看他皱了眉头：还没出厕所呢，这里能有啥好味儿！
　　他赶紧出来，往当院一站，定定神，朝里朝外看看，忽然就觉得哪有点不对劲。哪不对劲呢？他往院当心走，先往外细瞅，大门口新装的电动门闪闪发光，就留一个小窄口，有条狗翘腿朝上刺尿。娘的！我是这的一把手，怎么能把这当你的地盘，回头得告诉门卫，不许狗在门口撒尿；往眼前一瞅，不锈钢旗杆光溜溜天线似的立着，水泥地面上，整整齐齐摆着不少蘑菇，都晒得见干了。嗨，这也不是谁家场院，怎么在这搞收秋呀；再往楼里看，楼门敞着，正面墙上挂的大宣传栏卸下来靠墙立着，白顺成的照片还在自己前头排着。哎哟，这个马主任，卸下来得放一边去，搁这叫人看了算怎么一回事！是白顺成一个人给叫走了，还是班子成员都给整走了，这也太有损形象了……
　　终于，孙立本明白了哪不对劲，太静了，一点声都有，对啦，人呢？人呢？他不由地自言自语：“咋这消停？咋这消停？都死哪去啦？”
　　孙立本大跨几步上了二楼，推镇党政办公室的门，没推开，来火，咣咣给两脚，就听里面的有人说：“谁呀谁呀？还让人活不！我不是说再没钱了吗！你还想让镇长把裤子当了还你的饭钱？逼急了，镇长带我们都光腚去你店里吃饭……”
　　孙立本心说这都是什么呀，又踹一脚喊：“嘿嘿，发癔症呀！是我，我！我你都听不出来？”
　　办公室主任小马立刻就窜出来，脖子上缠着纱布：“哎哟，您回来了，咋不打个电话，我还以为是‘一朵红梅’小寡妇梁红玉呢！这娘们上午溜溜闹了小半天，给她报了三万，还把我挠了。她说了下午还来，一定要见你，说白书记进去了，这钱得找您要，她还说，她肚子……”
　　孙立本火往头上撞，摆摆手问：“得得得，不提她，人呢？人呢？都哪去了？这要是县里来检查，都脱岗，怎么解释？”
　　小马挠挠脑袋：“噢，对啦，今天星期五，明天礼拜六，后天星期日，大后天八月十五。都回家准备过节去了。”
　　孙立本把半截烟往楼下一扔说：“放屁！要那么说，那大大大大大大后天还国庆七天假、还春节呢，这会子就都回家准备过年？干脆准备妆老衣服，等着上火葬场得啦！不行！你马上通知，晚上开班子会，明天不休息，一早开全体干部会，不许请假！”
　　小马立刻点头答应，转身回去落实。
　　楼梯下面忽然有人喊：“这是谁呀？这好烟抽半截就扔？这也太腐败了吧……”
　　孙立本一听是副书记韩大平。韩大平比他岁数大多了，在这镇里好多年，有实权。可能是他也盯过镇长这个位子，却让孙立本给占了，所以对孙立本有点不怎么买账，但大面上还说得过去。韩大平别的能耐一般，但论喝酒，能耐那是太大了，一顿一瓶，人称韩一瓶。这会儿韩大平红头涨脸的上来，看这意思是从中午一直喝到这会儿。韩个矬身胖，秤砣体型，有劲，俩手拽楼梯扶手，身子向后使劲，拔河似的上来。也多亏这老楼扶手是粗铁棍焊的，不然非拽哗啦不可。看这架式都不止一瓶，少说也得一斤半。
　　这哪行呀？说还是不说呢？孙立本这叫挠头。过去他是二把手，上面有书记白顺成。韩大平是副书记，虽然排名在自己后边，但有啥事有书记在呢，用不着自已操心。可眼下不行，白书记，这会儿得直呼白顺成了，这位大汤泉镇原一把手，十天前让市纪委直接从饭桌上给拉走了，连饭都没让吃完。说是找去谈话，小车一溜烟不见了，一晃“谈”这些天，还没回来，谁还不明白，这是泡汤了犯事了。椐说有人实名举报他，是头年征地款的事。孙立本大上个月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下来，一来他就听小马说过，说有多少多少钱，几十万呀，村民为这事上访还找过孙立本，孙立本说自己才来不了解，脱了过去。他真的不想知道那些磨叽事，知道了，弄不好跟着趟浑水。再者，他也没想在下面长待，他这次下来主要是给旁人腾位置。孙立本属马三十六岁，白顺成属羊三十五，比他还小一岁，而且小马是从市里下来镀金的，目标是副县长、县长，咋也得在下面再干几年把基础打牢。孙立本的想法是在下面晃悠一阵就打道回府，在哪个局当个局长守家在地就行了。可谁料想，白顺成出事了，他一点思想准备都都没有。这会儿看了廉政教育，心想可得把这事跟大家说说提高警惕，但镇里这个熊样，他怎能不心急……
　　身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了。当了主持，就得撞钟。孙立本刚要跟韩书记说你得少喝点了，这形像让老百姓看见了笑话不说，这会儿上面反腐风头正劲八项规定条条是刀项项是剑，咱犯不上伸着脖子找刃子。可再往下一看，坏啦，后边还有一位女神呢——赵小凤。赵小凤是镇项目办主任，副乡级，妇女主任出身。要说干工作，没的挑，拆迁真敢上房揭瓦进屋刨炕。她叫小凤，其实不小，比孙立本还大四岁，属虎的，虚四十一，闺女都上高中了。但小凤就是心气高好打扮，不在乎脸长皱纹多，抹得雀白掉渣儿，晚上吓跑过抢劫犯。“远看大白腚，近看都是缝。全靠白灰堵，大汤泉母老虎。”这是别人给她编的顺口溜儿，她也不在乎。孙立本上任第一次和几位副镇长见面，他还端着呢，说我叫孙立本，孙悟空的孙，成立的立，本份的本。别人学着也自我介绍，轮到赵小凤，旁人乐，一乐她来疯了，说：“你们几个別起坏，老姐我自己说，俺的名字是一个谜语，裤裆里点灯——照小缝儿〔赵小凤〕。”孙立本当时就彻底晕菜。
　　但今天，情况大变。韩大平和赵小凤上到二楼，虽然二人都没少喝，让孙立本没想到的是，韩大平先自我检讨说：“对不起，我喝的有点多，容我给你解释，完全是为了工作。”
　　赵小凤少有的脸上没抹那么白，脖子上的项链也细了，还轻声慢语地说：“孙镇长，有个事要跟您汇报。”嘿，有点淑女样。
　　孙立本心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朝西边一望，怪了，真有一个圆圆的亮里润红的日头正从西边升起。他仔细瞅瞅，噢，是一群鸟从空中往下飞，产生了错觉。他告诉自己，别犯晕呀，犯晕让黄小菊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