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电子眼
(本片已发表在《黄河文学》2015年6期)
姬秀春
1
燕山东段,两市交界处有一座大山,大山脚下有一条深山沟,深山沟里有一个村庄叫上庄。上庄偏远闭塞,只有一条弯弯折折的山道像蛇一样顺着深山沟爬出去,和外面的镇子相通连。
上庄人的祖辈都以种地为生,庄前庄后、庄里庄外,坡上坡下、坡东坡西的百多亩零星散乱薄田地,倒也能让上庄的百十号人勉强填饱肚子。那年月,吃惯了稀粥烂菜的上庄人,倒也懂得自娱自乐,胡乱填饱了肚子,就在深山沟里对着日月星辰迎来送往,再闲不住就在那里唱,唱不好听再发呆。
到了前些年,上庄里的青壮男人不再甘于守家带地。他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帮,扛起媳妇重新给他们拆洗过的花被花褥,离开上庄,走到深山沟外面去了。他们有的去了大山西北方的山城,有的去了大山东南方的海市,把他们的一家老小留在上庄里。他们一走,深山沟里的上庄就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多亏了有他们那些年轻美貌的媳妇们在庄里闹腾,才不致使深山沟里的上庄压根儿失了生气:
媳妇们这个向着庄前的山坡下面说:“妈,孩子睡着了,我要做饭了,小米是凉水下锅还是开水下锅啊?”
那个对着庄后的山坡上面喊:“爹,饭好了,回家吃饭来了,再不快回菜凉了。”
还有一个朝着在庄里河汊子里面捞鱼摸虾的小丫头叫:“山南,快回家,趟湿了鞋啊,你爹回来了,买花衣服来了,晚了不给你穿啊,给小狗穿上了。”
又有一个冲着在庄外河沟子边老槐树叉子上面抓鸟掏蛋的大小子嚷:“海北,快下来,刮破了裤子,你爹回来了,我让你爹扒了裤子揍你,打死你。”
“大虎儿、小花儿都回来,吃饺子了。”
……
吃过了饭,太阳也就彻底从西面山口走到深山沟外面去了,月亮正打算在东边沟脑的山顶后面爬上来。
已是个正当十五的日子。
天气也算凉爽,人们从院子里走出来。年长的男人们,大多都叼上他们干活时都不怎么离嘴的旱烟袋,溜达着向庄外边走去,他们的孙儿孙女们叫嚷着:“爷爷,慢点儿,等我。”跟着他们一起到庄外的老槐树下去了。
年轻的媳妇们,大多有他们的婆婆们在家洗刷碗筷儿,在月亮还没露脸之前,就都聚到庄中间的水井台上面去了。
媳妇们坐在井台上,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月亮在东山顶上探出半张脸看她们,偷听她们说什么。
媳妇们像是觉察到了,说起悄悄话,她们说:
“列儿个黑间我梦到他们都回来了。”
“我咋没看见!”
“回来你俩干啥了?”
“快说。”
“干没干那个?”
“哪个?”
“那个,就那个。”
“想干,没干成。”
“他不干你还是咋地?”
“他刚爬上来,我就醒了。”
“啊——”
媳妇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放肆。
花子没有笑,对着远处说:
“他们想我们吗?”
媳妇们有些愣怔。花子又说:
“他会想我。他想我咋办啊。真的想他了。”
花子的婆婆年前刚刚病死,土根为给妈治病欠了债,正月里一起到海市的工地去了。
媳妇们都不说话了,心里想男人。月亮听不见媳妇们说话,就不再看她们,登着山顶,爬到天上去了,只把光洒下来,如银子,洒得满地都是。东面的山坳里黑着,几只夜鸟在里面召唤。媳妇们踩着银子,回家去了。花子走在最后面。
2
端午节还没到,深山沟里热闹了。大大小小的各式车辆,把深山沟的两边都挤破了,最后顺着弯弯折折的小道开进来。上庄里面几乎户户都住进了生人,来自山南海北的人们到这里来修路。他们操着个路方言告诉上庄人,二十个月后,高速公路就完工,到那时一条路穿过这里就能把山城和海市连在一起了。
上庄的人们好不高兴,他们仿佛有了出去的路,感觉他们的家不再闭塞了,二十个月后他们的村庄前面就会车水马龙了。媳妇们好像看到从山城和海市开出的大巴车,载着他们的男人奔上庄里开来了。
花子也把正房的西屋腾出来,租给了开山的施工队,每个月一百块租金。花子和四岁的儿子住进了门房里。
住在花子家里的只是领着开山修路基的小头目,大的包工头子住在深山沟外面的镇子上。在院子里,花子对小头目说:
“你们招人干活儿吗?”
小头目看着美貌的花子笑了笑,用很蹩脚的普通话说:
“我们没得北方菜吃过,在老家有带了大师傅来过的。”
小头目还向花子解释,他们那大师傅能比过北方的大厨。花子也笑了。花子知道,小头目以为是自己想要给他们工棚里的伙房做饭,赶紧解释说:
“不是我。我是问你们用不用男的干活儿。”
小头目明白过来又笑了,说:
“有能砌石块吗?”
花子愣住了,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小头目。小头目解释说:
“就是用石块垒砌石头墙。”
花子赶紧点头说:
“会,会,都会,他们都会。他们都在海边码头上磊墙。”
小头目说:
“要得,要得。”
花子出去和媳妇们说了。当天晚上,有四五个年轻媳妇聚到花子的门房里。她们的男人都在海市的码头上干活。她们商量说:
“我看到他们干活儿用的都是机器,要他们回来有用吗?”
“是啊。我也看到了,外面的道儿窄,前儿个我看他们拿那个钩机的大钩子一钩一钩,只几下子就把那山坡子给钩下来半拉,那些等在外面的大车就都开进来了。”
花子说:
“后半晌我问他们的时候,那个小头目说,施工队儿要招人磊墙,正好他们都会磊墙。”
“这帮在外面浪惯了的老爷们儿,他们愿意回来吗?”
“有什么不愿意,天天在家门口儿挣钱,黑间里又能抱着媳妇睡觉,想干啥就让他们干啥,美死他们了。”
“要是他们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给他们打电话去,跟他们说,不回来他们的媳妇跟修高速的男人们跑了,到外面过好日子去,不回来了,连孩子都抱走了。”
媳妇们又放肆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媳妇们去镇子上给她们的男人打了电话,要他们回来,并兴奋地告诉他们另一件喜事,不久后,移动公司要在他们上庄的山顶上给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修手机塔,等到高速公路通车前,她们在上庄的家里也能用上手机了。
几天后,媳妇们的男人们回来了。
3
高速公路的施工进展很顺利。那些修路的人们真的如说评书里一样,他们见山开路,过沟架桥,没过几个月,整条深山沟靠南面的一面山坡都被劈下了一大半,在半山腰上面平整了路基。又过了几个月,沟沟叉叉里都长出桥墩来,那些桥墩每天都长高几尺,到了年底,上庄对面两条大沟叉子里的桥墩,就和两条大沟叉子之间的龙头山的龙脖子差不多高了。上庄里面沟脑的地方被钻出了两个大洞,那些打洞的人们一天天钻到大山的里边去了。
这一年,上庄的年轻男人们一边在路基上干活,一边抓时间收拾地里的庄稼,到了秋天收秋的时候,上庄的媳妇们很轻松。
到了又一个秋后上冻前,高速公路提前完工了。来自山南海北的修路人大多走了,只剩少数人留下来,他们沿着高速公路的两边埋好水泥桩后,用带着铁蒺藜的铁丝网把整条高速公路都封闭起来了。如梦幻般兴奋了好久的上庄人终于醒过神来,其实这经过家门口的高速公路,除了让很少走出过上庄的老年人们开了眼界,让还没长起来的孩子们看了热闹,从实质上好像和他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高速公路离上庄最近的出入口,也在离这里六十里地开外的县城里。上庄人即使买了车,要想开进高速公路去,也得先开六十里地到县城里才能上去。上庄人想起了多年没在头顶上的天空里飞过的大雁,那时,每当有迁徙的大雁飞过,他们就会说:“南吃雁,北吃蛋,中间伸着脖子看。”
好在村委会的干部们到上庄来了,给他们分发了征山补偿款。虽说高速公路开工前,征占他们的山场有三五十亩,现在经过村委会以上各级层层截留,加上户数又多,钱到他们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少是少了,拿到钱,上庄人还是高兴得很。还有高兴的事,手机塔修好了,上庄有人用上了手机。
看看离年还有两个多月,地里又没什么农活可忙,土根白天里和几个年轻男人商量过,还要到海市去。晚上土根对花子说:
“我们白日里商量过了,明儿个还到海市去。”
花子说:
“都累了一年了,年前就别出去了,在家歇两个月吧。”
土根看着花子没说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土根说:
“这一年多挣的钱都还给妈治病的欠债了,虽说眼下分了钱,但那一两万块钱也不着花。孩子很快就长大了,要到镇子上去上学,再说了,爹年岁大了,万一再有个病灾的,都得花钱啊。最要紧的是,以往都是我领他们出去的,我要是不去,他们咋办啊。”
花子心里不好受,但她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她说:
“家里家外的,你总是想着别人,从不想想你自个儿,你要是累坏了,咱们家咋办!”
土根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花子,只长出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夜里,花子和土根躺在炕上……
屋子里很黑。外面刮起了风,有夜鸟在山上叫唤。还没通车的高速公路上面有三两辆车开过。
第二天一大早,土根还有庄里几个年轻男人们一起,背起被褥又到海市去了。
4
高速公路通了车,上庄人都来看新鲜。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在龙头山上散了一大片。
龙头山不算高大,不过就是上庄前面两条大沟叉子之间的分水梁,因它正对上庄的山头酷似一个来上庄前面河套里喝水的龙头,上庄的祖辈人就叫它龙头山。龙头山梁上平坦,有一块块儿开垦过的荒地,上庄人从前种过,后来撂了荒。横跨两条大沟叉子的桥梁就压在龙头山的龙脖子左右两边,平坦的龙脖子上面被铺垫了路基。
天气寒冷,还刮着风,人们都感觉不到,都站在龙头山的龙头上面,眼睛盯着高速公路两边的车流看。
大大小小的汽车,从深山沟外面而来,在半山腰上顺着高速公路的那一边开过来,一辆一辆在对面越过龙脖子钻进上庄里沟脑的一个山洞,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沟脑上另一个山洞里不断有大小汽车钻出来,也一辆一辆在这面越过龙脖子,在上庄外面半山腰上顺着高速公路的这一边开到山谷外面去了。
孩子们数过往的汽车有多少辆:
“一个、两个、三个……五十个……”
“不对,你数差了,是五十一个。”
“你也差了,是五十五个。”
“我们重数。”
“一个、两个……”
“哎呀,又数差了。”
……
终于,孩子们没了兴趣,也是冷了吧,一个一个跟着回家的大人回家去了。
太阳当顶的时候,天气照样寒冷,花子一个人还站在龙头山上。终于,花子看到有一辆大巴车从深山沟外面顺着高速公路开过来,越过龙脖子开进山洞里边去了。花子猜想,大巴车一定是从西北方的山城开到东南方的海市去的。
花子两眼紧盯着沟脑上另一个山洞看,过了一阵子,还真有一辆同样的大巴从山洞里钻出来了。花子向前走几步,走到紧靠封闭高速公路的铁丝网的地方,大巴车越来越近,就在大巴车快要开到眼前的时候,花子好像看到土根就坐在大巴车上向她招手。大巴车一下子开过去了,花子看到大巴车里有一个年轻人透过车窗,对着她笑了,但那个人不是土根,花子不认得。
花子坚信,过年的时候,土根一定会坐着这辆大巴车回家来的。
5
腊月还没到,上庄里已有了年味儿。家家蒸了黏米面勃勃,还有杀年猪的。
看着黄灿灿的黏米面勃勃在刚刚揭开盖子的笼屉里冒着热气,花子已打定了主意,她一定要让土根吃上黏米面勃勃,土根最喜欢吃。花子知道,家里的黏米面勃勃在海市那地方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晚上,花子又招呼那四五个年轻媳妇到家里来,花子说:
“我想拿一些黏米面勃勃再顺便放上几件衣裳给土根带过去,你们带吗?”
一个问:“你要去海市吗?”
花子说:“不是,是要高速公路上面路过的大巴车捎带,那天我看好了,那辆从山城开到海市去的大巴车正好在晌午的时候在龙头山上面过去,从海市开到山城去的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应该是两边对开的,每天都会有,让那大巴车给带过去。”
又一个问:“行吗?”
花子说:“行。以前我在县城的汽车站里看到过,有人把要捎带的东西交给那车上卖票的,在一张纸上面写上收东西的人的名字电话,再给卖票的十块钱,汽车快到站时,卖票的就会打电话叫收东西的人去取,我们也给那卖票的十块钱就行了。”
又一个说:“那大巴车能站住吗?”
花子说:“能。我那回从县城里坐那车回来,一道上总有截车捎带东西的,那司机每回都站住。”
又有一个说:“我们咋样进到高速公路里面去?”
花子说:“我也看好了,那铁丝网上下每一道之间的空隙都很宽,都能过去人,我看到那个穿黄衣服的清扫高速公路的人,就经常在那里钻出来到庄里来。”
“好,我带。”
“我带。”
“我也带。”
“要提前给他们打电话吗?”
“不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对,给他们一个惊喜。”
“让他们乐吧。”
到了第二天,媳妇们吃过早饭就把要带的东西装好编织袋,她们背上编织袋,都急慌慌地到花子家里来了。从孩子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上面的她们男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是头天晚上就统一写好了的。为了保险,媳妇们每个人都写了一张,都在上面写上自己男人的名字。花子的男人土根没有手机,花子就在土根两个字下面写了:你也该有个手机了。又在下面写了另一个媳妇男人的手机号码。当她们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她们男人的名字时,媳妇们感觉很自豪:她们在做着无比神圣的事情。媳妇们大多第一次写自己男人的名字。现在,她们对着写有自己男人名字的纸看了又看,看着看着,她们笑了:真牛!这大人物,名字还给写到纸上了。
离她们估计大巴车通过的时候还有仨小时,她们就出发了。媳妇们一路说笑着,十五分钟不到,她们就背着装满东西的编织袋子攀上龙头山,来到高速公路边上的铁丝网旁边了。她们的后背里都流汗了。花子指挥两个媳妇把铁丝网上其中两道铁丝之间的空子扒大,一个媳妇就毫不费力地钻进去了,她在里面等着接东西,等到另两个媳妇把所有装满东西的编织袋都递进里面去后,花子她们马上全都钻到里面去了。
快进腊月的天气,山里寒冷,天上的太阳离媳妇们老高老远,风刮过来都钻肉,她们刚刚流过汗的后背冰凉。媳妇们不管这些。她们站在高速公路边排水沟的盖板上说着话,眼睛看着高速公路从山城那边来的方向。一辆辆大小汽车在媳妇们眼前跑过去,她们都不感觉晕。
距离媳妇们估计大巴车开来的时间近了,她们都不说话了,十几只眼睛都死死盯着高速公路上从远处开过来的大小汽车,她们都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来了,来了,来了……”
媳妇们叫喊起来。大巴车离她们还有老远,媳妇们的十几只手高举着,使劲挥舞着,一着急,她们都抬起腿,迈过高速公路的路侧护栏到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去了。
大巴车开过来了,媳妇们都跳起来了,狠命地舞动着双手……她们高喊:
“司机——”
“师傅——”
“停车——”
“站住——”
“我们带东西——”
“我们给钱——”
大巴车慢了,闪着右侧转向灯向媳妇们开过来。媳妇们后退一步靠在路测护栏上,她们的眼睛里都是喜悦,近了……近了……她们成功了。
就在这时,大巴车突然加速,闪起左侧转向灯,在媳妇们的面前开过去了。大巴车越开越快,一会儿就开过里面大沟叉子上面的桥梁,越来越远,钻进沟脑上面的山洞里不见了。
6
走在回家的路上,媳妇们并不感到丧气,在大巴车开过去的瞬间她们已经打定主意:还要再来。
媳妇们感觉是她们自己做得错误,才让那辆就要停下来的大巴车不等停车又开跑了。她们仍是一路说笑作着总结:
“我们要是把东西一起摆在那个紧急停车带上就好了,司机看见我们要捎带东西准能停下来。”
“我们喊‘我们带东西’、‘我们给钱’时声音太小了,司机听不到,还以为我们不给钱叫他白捎呢。”
“我们都把钱举在手里就好了。”
“我们喊‘停车’、‘站住’声音太高了,我们好像评书里说的拦路的土匪,活生生把汽车给吓跑了。”
“我们站在高速公路上面的人太多,那个车上的人本来已经坐满了,车上的人以为我们想坐车,看我们人多知道坐不下,才开走了。”
“……”
后来,花子说:“有办法了。我在县城的汽车站里看到过有几个人在那里等着接人,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一个用纸板儿做的牌子,上面都写着要接的人的名字,没多会儿,他们很快都找到要接的人。我们明天也写一个纸牌子,要大大的,我们就在上面写:司机师傅,我们要捎带东西,我们给你钱。司机看到,一准儿就能停下来。”
“还有在上面加上:我们每个人都给钱。这样那个司机就能更放心,一定能停车。”
“我们的纸牌子面儿要白白的,字儿要黑黑的,那样车上面的人,才能不费劲儿就看清楚。”
“字还要写得好看。”
“好。回家做好牌子,今儿个后上咱们去找庄东的大先生帮咱写。”
“我们明天再来。”
花子说:“明天不中,明天这辆车应该在对面回山城去,后天来,后天才是刚才过去这一辆车再过来。我们盯准一辆车,有把握。”
第三天,仍是一个寒冷的天气,天上的太阳离媳妇们还是那样又高又远,当大巴车又对着媳妇们开过来,当媳妇们在寒风中艰难地举起农民书法家大先生,用大大的正楷在上面写了黑字的白纸牌子,那大巴车只是稍微降低了一点儿速度,好像都没有犹豫,就在他们的面前开过去了。媳妇们分明看到,那站在司机旁边的年轻女人,看着她们和她们举着的牌子对着她们笑了。
媳妇们又背起东西往回走,她们还是不感到丧气,她们有些愤怒:
“什么破车,还叫‘大巴’呢,想站住都刹不住车,那些人坐在上面多危险啊。”
“不站住,是不是怕我们给不起钱啊?”
“不就是十块破钱吗,有啥给不起的。等老娘我有了钱,我还不用他带了,我雇一个飞机给送过去。哈哈……那叫个带劲儿。”
“哈哈哈……好,帮我们都带过去。”
“那卖票的女人还对着我们笑,我们有那样好笑吗?”
“不过我看着她一笑倒是蛮好看的。”
“是不是连你一个女人都动心了?”
“我要是男人,我一准娶了她,让她天天把卖的车票钱都给我,看她还能笑出来。”
“让她天天对着你一个人笑。”
哈哈……哈哈哈……媳妇们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一会儿,花子不笑了,问:“你们还来吗?”
媳妇们只楞了一下,齐声说:“来!”
花子说:“好!我们隔一天就来,一直等到大巴车站住了算。”
又是那辆大巴车过来的日子,天气照样寒冷着,媳妇们还像先前那样站在紧急停车带上,等着那辆大巴车。大巴车很准时地又开过来了,这一次,还没等媳妇们把纸牌子举起来,那大巴车已经降低了速度。媳妇们都很意外,也很高兴:“没想这功夫深,铁棒还真能磨成针啊!”
“快看,他们也有纸牌子哎。”
“上面也写着字。”
大巴车正徐徐地向着她们开过来,那一笑蛮好看的年轻女人正举着一块也很大的纸牌子,她站在司机右边的风挡玻璃后面对着媳妇们笑呢。
大巴车徐徐地向前开动着……
媳妇们看清,那纸牌子上面写了两行大大的黑字,上面一行是:上面有电子眼;下面一行是:看到停车扣分还罚款。
大巴车徐徐地开动着,就在开过媳妇们身边的时候,那好看的年轻女人放下牌子,回过身来,举起右手对着她们挥动着,媳妇们看到,她的好看的笑容里面好像充满着歉意。
大巴车从前到后的车窗里面,有无数只手对着媳妇们挥动着。
大巴车一点点加速,钻进沟脑上面的山洞,开到山的那一面去了。媳妇们对着不远处的山洞看了很久。
媳妇们回过神来,在头顶上远近寻找着。终于,她们看到一根粗大的冷冰冰、硬邦邦的灰色铁柱子,立在不远处的路测护栏外面,铁柱子顶上的横担就像一只手臂一样,伸到高速公路里面来了,有四个堵头儿带着玻璃镜子的小铁盒子并排着呆在那只长长的手臂上面。那就是电子眼吧。媳妇们感觉,那玻璃镜子后面的四只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看她们。
媳妇们十几只眼睛盯着那四只眼睛看。她们像是在和那四只藏在玻璃后面的眼睛较劲:看吧,看谁怕谁。看谁的眼睛更圆、更大、更亮。
看着、看着,她们一起大笑起来,笑得哈哈地,都笑出了眼泪。
后来,她们都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她们感到太阳离他们并没有那样高那样远。风又刮过来,似乎也不怎么寒冷。
不断有大小车辆在媳妇们的身边开过去,都按响了喇叭。
媳妇们背起编织袋子回家去,一个个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感觉自己好像很傻,幸亏车上的人们没有笑话他们。想到这里,她们又有说有笑了。花子说:
“我们要是有两只电子眼多好!那样,不管他们走到哪里,我们就都能看得见他们了。”
“对,我们天天看着他们,看他们看没看城里女人。”
媳妇们约定:不把自己的“丑事”告诉男人们,省得男人笑她们傻。
7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媳妇们的男人们从海市回来了,他们就是坐着那辆大巴车回来的。大巴车开过龙头山,把他们拉到了六十多里地以外的县城的高速公路出入口,他们下了车。
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又到县城的汽车站里,他们又坐了六十多里地的班车回家过年来了。
8
这个新年,媳妇们过得有些郁闷,男人们在回家的大巴车上,听说了她们的“丑事”,回到家后把她们好一顿“嘲笑”:
“真丢人啊!看你们这帮土老帽。”
“没有文化真可怕呀。”
“知道吗?那是电子眼,电子眼就是千里眼。”
“你们在龙头山上面的‘丑事’,山城和海市的人们可都看见了,看得清楚的呢。丢死人哪!”
媳妇们都进行了有力的反击:
“看你们这有文化的多有本事!车到龙头山上的时候,你们怎么不从大巴车上下来,在龙脖子上面走回家来啊?怎么还都给拉到县城里面去了?”
“放着抄近儿不抄劲儿,还非要绕远儿。你们傻啊?”
“县城里有‘花儿’勾你们的魂儿吧?”
“六十里地,还得坐车回来,坐车回来还得花钱,啊?有本事走回来啊。”
不过还没等到破五,媳妇们又都高高兴兴了。过了破五,媳妇们的男人们又要到海市去了。
媳妇们一定要高高兴兴地送男人出门去。
2014年3月28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