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峪口往事

主页 > 发表园地 > 散文随笔 >

艾峪口往事


东地东
刮大风
骑白马
驾红缨
红缨红缨戴毡帽
毡帽毡
顶着天
天打雷
狗咬贼
 
                                       —艾峪口民谣
 
 
在写下“艾峪口民谣”这五个字之前,我的内心一直充满着犹豫和不确定。
 
从幼时那个外号叫“瞎猫”的邻居大妈坐在我家炕上讲起,直至上世纪大妈作古,再到眼下,这首歌谣在艾峪口从来知者寥寥。
 
况且艾峪口这个掩映在山野之间,方圆不过十几平方公里的偏僻山村,也的确难以承载过于宏大深厚的文学叙事。
 
可除了艾峪口,也不见有其他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对这段民谣进行记录呈现,这样说来,称之为“艾峪口民谣”,倒也实至名归。
 
即使有一天,发现在其他地方也曾有人传诵这段歌谣,我依然会坚持我的观点,因为对我来讲,艾峪口是一个叫“故乡”的地方。
 
从小学时候能用幼稚的文字作文开始,写一篇关于艾峪口的文章,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当我决定把所有关于艾峪口的心心念念诉诸文字的时候,已经不在故乡生活超过20年,于是我决定把文章的标题定为《艾峪口往事》 。
 
1【名考】
 
去艾峪口不过15公里,就是闻名遐迩的喜峰口,当年国民党二十九军在那里留下“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抗日传奇佳话。
 
而大约900年前,喜峰口曾经以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穿越到南宋诗人陆游的梦里,让他留下了“三更抚枕忽大叫 梦中夺得松亭关”的豪迈诗章。
 
在家乡附近的崇山峻岭之间,自古以来就分布着抵御异族的军事关隘,散落在山野间的村落,地名多带有“峪、关、口”这样的字眼。
 
数十年来,对艾峪口这个地名,我一直有个疑问。
 
“峪口”两个字容易理解,一直困扰我的是这个开头的“艾”字。
 
家乡旧时穷困,先人多是辗转逃荒流落至此,在鲜有读书人的时代,是谁把这个文艺气息浓重却略显罕见的“艾”字,嵌在一个荒僻山乡的地名里,雅致的令人生疑。
 
即使山前山后簇簇鲜绿并散发浓郁清香的艾蒿一次次试图接近答案,但我从不敢笃定。
 
即使在《宽城地名考》中寻找到答案,传说曾有艾姓武官驻守这里而由此得名,终究无法让我释怀。
 
2【四季】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
 
季节更迭,气候迥异,艾峪口时时充斥着不事雕琢的自然美。
 
菊菊花和地丁子花都有着紫色的花瓣,性子也一样急躁,在春寒料峭的时节,他们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争先恐后点缀在山坡上、田野里,一丛丛、一簇簇,给光秃秃尚显荒凉的山野增加着活力和生机。
 
菊菊花和地丁子花开放的时候,风于是开始温润起来,当煦暖的春风从东边的山峦吹向西边的村落,梨花和杏花开始用更热情的方式装点艾峪口农家的坡前屋后。
 
如果说一簇簇菊菊花和地丁子花匍匐在地面用安静来形容,那一树树梨花和杏花就未免绚烂得有些招摇了。
 
记忆里最深的是童年时候后山的杏树林和梨树林,通常是一夜之间大大小小上百棵杏树梨树同时开放,东一片粉红衔接西一片洁白,几百米铺陈开去,让小小的山村湮没在绚烂的花海里。
 
花海因为壮观有让人震撼的感觉,山野里孤零零的一抹粉白或绯红也容易让人触动。
 
幻想这样的情景,一场春雨过后,氤氲的湿气弥漫无涯,在略显清凉的群山里,山弯过处,一株鲜花盛放的杏树或梨树突然间跳入你的视野,会不会有心头一颤的感觉呢。
 
艾峪口的春天还有一种容易让人心动的野花,学名唤作“杜鹃”,当这种方言叫“蓝靛子花”的植物一簇簇像火团般点燃在山林里的时候,就昭示着农人播种的节气到了。
 
伴随着布谷鸟一声又一声的催促,乡亲们便一组组地出现在田地里,有人扶犁有人点种,各司其职开启一年一度的春播。
 
季节的更替总是在不经意间,伴随盛夏一起重返艾峪口的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更有五彩缤纷的夏花随风摇曳点缀其间。
 
东起横梁西至女儿山,艾峪口处在一个群山环绕、逐渐开阔的狭长沟谷里,沟谷所在的燕山余脉土壤相对贫瘠,在经年累月的夏季阳光暴晒下,北山的阳面由于植物生存困难导致水土流失,随雨水倾泻而下的泥土堆积在山脚下形成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南山的阴坡由于生长条件优渥,形成了良好的植物生态,各种树木、杂草、药材、山花分布其间。
 
南山北苍苍横翠,北山南乱石嶙峋,两山间各种庄稼和野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极目四望,艾峪口夏天的风景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在夏日的清晨驱赶猪羊在北山奔走跳跃,追逐带着露珠的青草;曾经顶着正午的阳光肩扛平镐在南山翻崖越坡,寻找隐藏在林间的各式药材。
 
割柴火、翻蝎子、刨药材、摘野果…这些乡村生活的美好画面从不曾在我的记忆中退却。
 
艾峪口夏日的美,在月夜。
 
仲夏的夜晚,如洗的碧空澄澈高远,点点繁星在天上点缀出一带银河,如果恰逢农历月中,会有一轮明月赶来与银汉相会,月光如水倾泻,山村的夏夜依然透彻明亮。
 
没有朱自清笔下的的荷塘,但会有深山流出的条条溪水汇成小河来弥补缺憾。
 
流水淙淙,蛙声阵阵,夜风微凉,松涛低啸,这样的夜里,适合搭上长袖上衣,独自一人静坐河畔,默诵这样的诗句:
 
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 /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艾峪口夏日的美,在野花。
 
雏菊分布广泛也最具多样性,每一朵绽放的雏菊都是缩小版的菊花,花色以白、黄居多,他们生性喜欢群聚,繁衍旺盛,常常一片片的出现在河边的草甸上。
 
绽放的野百合翻卷着橙红色的花瓣,狭长而厚实,上面疏疏落落的点缀着黑色的斑点。
 
野百合的根部烧熟后有独特的口感,而黄花菜晒干后也是入口的美味,由于同是美食的缘故吧,这两种明艳的野花喜欢离群索居,略显孤傲,虽然引人注目却数量稀却。
 
同样稀少的是药材类植物开出的花朵,柴胡、远志、桔梗、大黄、苍术的花都不多见,因为经济价值使得他们变得弥足珍贵。
 
野生芍药花最美也最难见到,他们喜欢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山坡草地,从不轻易示人,每一个见过艾峪口野生芍药的人都会被她的美艳打动。
 
野芍药花有玫瑰的娇媚、牡丹的雍容、水仙的淡雅、玉兰的清新。
 
远望时,一种莫名的力量吸引你急切的飞奔过去要一亲芳泽;近观后,另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你沉静下来,用注目观赏的方式向她表达怜爱和关切。
 
我最喜欢的是栗树开出的花。
 
栗花不是我们常规认知上的花朵,它形状细长,像狗尾巴草的果实一样,花序周围布满纤细的绒毛。
 
虽然没有世俗意义上的美丽,但栗花却拥有这世上辨识度极高的香味,每到农历五六月栗花盛开的时候,它特有的香气会弥漫整个村庄。
 
三三两两的乡亲会坐在栗树下,一边聊天一边捡拾落在地上的栗花,用他们编成各种动物的形状给孩子做玩具。
 
年长的大爷大妈喜欢把栗花接续起来搓成长长的火绳,夜里点燃火绳会释放出一缕缕带有清淡香味的烟雾用来驱赶蚊虫。
 
从花开到凋落,直到被拧成火绳,栗花的香气一直持续,直到秋天结束。
 
而秋天开始的时候,岁收丰歉就成为农人最关注的主题,幸运的是每个秋天,艾峪口的山林土地都会以最大的诚意回报乡亲们的辛勤劳作。
 
庄稼地里,玉米、高粱、谷子颗粒满满,果树林中,板栗、苹果、酸梨硕果累累;
 
漫山遍野的榛子、猕猴桃、托盘儿、欧李等各式野果也从不缺席参与一年一度丰收的欢聚。
 
为了让艾峪口的一草一木都能赶赴这场秋天的约会,秋雾一次次在夜里袭来,悄无声息地抚慰艾峪口的每一个角落,而浸润过秋雾的山野,会渐渐收敛起夏季里满眼的苍翠,呈上略显萧疏的秋色。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水碧、叶红,艾峪口的秋天会展现她盛装的自然风光来陪衬每一处丰收的场景。
 
虽然这里四季都有美丽的景色,但秋日艾峪口最美的风景永远是人。
 
高山灌木丛内攀岩爬树采摘野果的少年,坡顶羊肠道上挑着扁担步履悠悠的汉子,路边玉米地中挥动镰刀收拾秸秆的大嫂,院里粮食堆旁端着簸箕筛选种子的老人……
 
他们专注每一项劳作,珍惜秋天时光里每一寸光阴,这样等冬天光顾的时候他们可以心安理得。
 
因为冬天并不友好。
 
艾峪口虽然处在四面群山环绕的盆地里,但依然挡不住狂风肆虐。
 
每逢冬天,北风都会长途跋涉,裹挟着冰冷和力量,掠过垭口,穿过丛林,在艾峪口稍作停留,急匆匆赶往下一个村庄。
 
北风经过的时候,路人行人冻得瑟瑟发抖,林间树丛也不停发出呼呼的哀嚎。
 
一次又一次北风路过,会带来一次又一次气温骤降,数九寒天的节气里,滴水成冰,连大地都会被冻开一条条相互交错的裂缝。
 
最冷的天气里,依然有最勤劳的人。
 
童年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拿上镰刀扁担,迎着刺骨的冷风,徒步几公里到陡峭的大虎沟三剑顶上砍柴,每天早上往返两次,除了下雪的天气。
 
记忆里艾峪口每年都至少会下一场大雪,下雪是那时候最受孩子欢迎的天气,当然不是因为雪天可以堆雪球打雪仗,对那时候的孩子来说,下雪天里大人不会赶着你上山砍柴,下雪天可以坐在炕上围着火盆取暖。
 
当然艾峪口的雪景依旧充满美丽和诗意。
 
雪后新霁,瓦蓝色的高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用耀眼的光芒俯瞰着着雪乡。
 
起伏的群山托住清澈的天空,蓝天山峰相接,形成四围美丽的天际线。
 
远处的群山荒野、近处的村庄河流,被一层皑皑的白雪覆盖,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而茫茫的雪地,像有人刻意安排的留白,为了映衬山顶青黑的岩石、坡上墨绿的松林和山脚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村庄。
 
丽日、蓝天、白雪、苍松、群山连绵、村庄静谧。游目骋怀间,艾峪口的冬天用绮丽和壮美演绎时光流转,迎接荡漾春晖开启的又一个四季轮回。
 
3【风物】
 
艾峪口群山环绕,峰峦叠嶂,四围峰峰相对,岭岭相连。如果有机会从空中俯视,会发现一带南山呈弧状从东至西延展,像一双张开的臂膀拥护着艾峪口的每个村落。山脊蜿蜒崎岖,一线长城随着山势起伏,若隐若现。
 
在艾峪口,“长城”两个字最容易出现在小学生的作文中,比如“我的家乡在燕山深处,长城脚下”,在日常语境里,“边墙”才是“长城”最通俗最常用的称呼。和大虎沟、琵琶沟、桃树沟这样的地名没啥两样,边墙不过是割柴火、刨药材、扒蝎子的场所。一次上山割柴火的时候,父亲曾指着榛子秸对我讲起,当年孟姜女离家寻找修筑长城的丈夫万喜良,一路边走边哭,带血的眼泪不时滴在身边的柴草上,所有她走过的地方,榛子叶每逢秋天就会变成鲜艳的血红色。
 
父亲一向沉默寡言,他讲的每个故事对我都印象深刻。
 
可是连写自己名字都困难的父亲不知道,山顶的长城和传说中孟姜女所在的秦朝没有丝毫关系。
 
秦始皇修筑长城过了将近2000年后,到了明朝隆庆二年,戚继光总理练兵事务驻守三屯营,这周边的长城才开开始得以规划修建。
 
艾峪口南山上的长城东接青山关,西至董家口,这两个隶属唐山迁西的两个村庄,曾经是明朝蓟镇长城沿线上两个重要关隘,明清时节战事频仍。
 
《读史方舆纪要》上记载:万历初,蒙古朵颜部攻喜峰口,戚继光率兵出青山口御敌。万历三年正月,长昂携董狐狸共同逼迫长秃内犯,进攻董家口,戚继光率军出塞追击,活捉长秃,并迫使长昂请降。《清史稿》也多次记载有关青山关、董家口两处的战事。
 
《清史稿 列传二十》:四年,上命睿亲王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率师伐明,图尔格从,击破明太监冯永盛、总兵侯世禄军。复与固山额真拜音图败明兵於董家口,毁边墙,夺青山关入,下四城。
 
《清史稿 列传二十二》:三年八月,授蒙古固山额真…..又与武赖败三屯营援兵,复进战於董家口,破敌,行略地,克城二。
 
历史无法还原,我不确定史书上的董家口和与艾峪口一河之隔的董家口能否准确对应。但我愿意相信当年多尔衮曾驱赶铁骑经过,把艾峪口作为入塞的通道;我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家乡有机会在历史的拐角处,静静的观察时代的车轮向前滚动或疾或徐。往昔的金戈铁马和波澜壮阔不复再见,现在的董家口只有残存的两座水关城门孤零零的耸立在水中,少年时光里我曾经一次次与他们擦肩而过,或许还曾经抚摸过上面的某块城砖。山脚的水关城门残破不堪,山脊上的边墙也多处坍塌严重,不复往昔荣光,但远远看去依然边墙耸立,敌楼巍峨,壮美依旧。登上敌楼放眼四野,远山层层叠叠、连绵无涯,脚下长城曲折蜿蜒、千回百转,山下村庄静谧、田畴交错。
 
春天山花烂漫,夏季草木葱茏,秋日风清云淡,冬时雪野苍茫。
 
山野的拙朴和长城的壮美会抚慰每一颗善于发现美好的心灵,让人流连忘返。
 
边墙一路起起伏伏,地势最高的地方是八面峰。海拔842米的八面峰在承德范围内毫不起眼,却是唐山地区最高的一座山峰。八面峰有八棱八面,不管在哪儿看过去都一样,这也是父亲讲给我的。
 
八面峰是不是有八棱八面我没有考证过,记忆里的八面峰我只登顶过一次。应该是为了刨药材吧,从大虎沟的三剑顶沿边墙一路向西,最终从八面峰茂密的灌木丛中下山。
 
这次穿越堪比2015年我用四天时间徒步走过100多公里茫茫戈壁,都是我人生经历中的重要节点。
 
八面峰山高林密,在峰顶北侧下方,一人多高的林木包围中隐藏着一个长方形的大凹坑,深有丈许。
 
传说这大坑是秦始皇下令挖开,要破坏这一带的风水,防止出现影响他政权稳固的异人异象。
 
异人我没有见过,异象倒亲见一次。
 
那是童年时候骤雨初歇的某个下午,一道闪电随着惊雷在八面峰上空炸起,一股白色烟雾升腾而起,转眼化为乌有。
 
在八面峰东侧大概两二三公里靠近山脚的地方,两侧的山体夹挤出一层十来米高的石岩,水从岩石上方流下,形成一汪清泉,这里就是艾峪口的龙潭。
 
龙潭水不深,清澈可鉴。
 
常年不歇的水流左侧,有龙潭九步坎,是岩石上的天然形成的九个褶皱,可以用脚尖踩住,人可以手脚并用,攀援上下。
 
由于两侧山体遮盖,常年见不到阳光,加上山泉冰冷,龙潭周围气温很低,即使是夏天也让人感到寒意阵阵。
 
听长辈讲即使在农历六七月份也会有冰凌浮在龙潭水面。
 
以前路过龙潭的时候,我没有刻意观察是否有冰存在,传说有人真的见过两条小龙在龙潭里嬉游,加上周围阴森冰冷,每次我都不敢在龙潭近处久留。
 
水帘洞在八面峰西侧的山麓,因为洞口常年滴水才有了这个名字。
 
据说这个水帘洞是贯通山体的,一直走可以到达山的另一侧。
 
我曾经有一次靠近过水帘洞的洞口,那是小学时候一个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挖宝活动。
 
所谓的挖宝,就是老师负责在山里的一些石头下面压住一个对应礼物的纸条,上面无外乎是一根铅笔,或一块水果糖。
 
那时候二哥和我分别在村里的学校上初中和小学,那天二哥很幸运挖到一颗水果糖,但他没舍得吃留下来给了我。
 
我不知道我当时表现出了怎样的惊喜,二哥一个同班女同学轻蔑的白眼印证了我那一刻的欣喜若狂,那个恶毒的眼神到现在还一次次闪回浮现。
 
每到雨季,龙潭和水帘洞所在的山谷都有溪水流出,汇到一条从东至西流向的小河里。
 
小河弯弯向西,艾峪口村中间的民驯河是他的尽头。
 
民驯河并不是艾峪口人日常对这条河的称呼,我也是前年在《宽城地名汇编》中找到这个名字并和那条河水对应起来。
 
这个很富有书面气息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河水流经的地方修建有两座小型水库,让这条河得以驯服,其中一座水库就在艾峪口境内的北部,是我们那个年代小学生夏天难得的戏水乐园。
 
民驯河在艾峪口自北部进入,然后折向村西,在临近董家口的地方注入另一条古老的河流-长河。
 
当年两条清澈的河水日夜流淌,河里的鱼虾成为物质匮乏年代难得的美味,安静的河水为孩子们增添玩耍乐趣,为大人们带来耕作便利。长河和民驯河与中国的大江大河相较不过是两条小溪,但流水天生具有的灵性还是无声无息间为艾峪口注入不尽的生机和诗意。艾峪口山称不上清秀,水算不上精致,但这里的每一寸山川都承载着乡亲们的骄傲,其中最为本地人自豪、最受外地人称道的就是艾峪口板栗。
 
不用说南方的菜栗,即使与周边地区相比,艾峪口的板栗也以色泽鲜艳、口感甜糯、营养多元而稍胜一筹。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大多都熟悉糖炒栗子这种街头美食,艾峪口人炒板栗从来没有用糖的概念,在我们看来借助任何增加口感的作料都是对板栗的侮辱。
 
想吃炒栗子的时候只需把柴锅烧热,然后直接倒入板栗,掌握好翻炒的火候和时间,然后扣上锅盖,锅里一阵乒乒乓乓响声过后,接下来就可以食指大动和交口称赞了。
 
板栗的吃法很多,放在火堆里直接烧算是回归自然向原始致敬的吃法,在野外升起一堆火,然后咬开板栗的外皮直接扔进火里,柴灰的余温会慢慢把板栗烘烤熟透。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吃法,那就是不用任何处理,把板栗放在通风的地方,十天半个月不用管它,等水分蒸发掉一部分后就成了甘甜又有嚼头的“风干栗子”。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就曾经提到过这种零食:“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题外话:《红楼梦》里很多方言与艾峪口这一带的方言重合,这里的人不会说儿化音,元音后移导致很多变声。比如把“二”读成“爱”,就像史湘云称呼贾宝玉“二哥哥”为“爱哥哥”。)
 
艾峪口素有“板栗第一村”的称誉,除了板栗甜美的口感和丰富的营养,板栗树多也是艾峪口的一个特点。上百年树龄、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栗树并不罕见,这些古老的板栗树依然健康,和他们的年轻的后代一起,每年用丰硕的收成回馈照顾他们的乡亲,也用它独特的口感征服全国乃至亚洲美食爱好者的挑剔口感。热浆豆腐是最让我魂牵梦绕的另一种艾峪口美食,热乎乎带着一点点浆水和独特的豆制品清香,再加上切碎的干辣椒、鲜辣椒、葱花、香菜搭配的小菜,吃起来酣畅淋漓,一直是我的最爱。……
 
5《食蔬》
 
风花雪月、山川草木之外,食物恐怕是中国人对故乡风物最浓重最具体的寄托。
 
所谓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也不过想的是与亲人团团围坐,谈笑间共品家乡味道。
 
毕竟“乡”字的本意就是对坐而食。
 
地处北方乡间山野的艾峪口,食物自然从不苛求精致,但论起独特的味道和口感,用难以取代来形容也不算夸张。
 
即便是“咸菜”这种旧时最常见最粗陋的佐餐之物。
 
在艾峪口,“盐净儿”是咸菜另外的叫法,不过我一直认为“盐渍儿”或是“盐酱儿”才应该是它的本音。
 
虽然大葱、豆角、黄瓜、茄子这些园子里常见的蔬菜,用盐水浸泡入味后都可以做为咸菜被端上餐桌,不过只有萝卜才是每家每户咸菜中必不可少的经典。
 
萝卜还可以被埋在酱缸里进行腌制,在常规咸菜口感之外又添加了隐约的酱香。
 
香脆爽口的腌萝卜和浓郁甜稠的棒子碴粥是绝佳的组合,棒子碴的甜香刺激味蕾,腌萝卜的爽脆促进食欲。
 
端起粥碗,搅动竹筷,嘴唇沿碗边转动,稠粥入口的吸溜声和咀嚼萝卜的嘎吱声错落交替。
 
动作娴熟,一气呵成,乡人的粗朴和豪放在日常进食中尽显无遗。
 
乡人固然粗朴,但也不是对食物品质就没有追索,即使是在高粱、棒子这些粗粮作为日常主食的年代。
 
煮粥时加入碱面能让这些粗纤维类谷物艰涩的口感变得顺滑,同时也召唤出粮食本身拥有的香气。
 
芸豆、扁豆、豇豆是棒子碴和高粱米煮粥时最常见的搭档,有了他们的参与,普通的棒子碴粥和高粱米粥的味道就增加了层次感。
 
偶尔吃到一颗被煮开花的芸豆或扁豆,就像平淡生活中一个不期而遇的小惊喜,增加了寻常食物的乐趣。
 
如果说煮粥或焖饭时加入豆类是粮食和蔬菜混搭的话,杏仁粥可以称得上是谷物、豆类和坚果的跨界组合。
 
杏仁渣是苦杏仁榨油后的留存部分,曾经听说用杏仁油烙饼是色香味俱佳的美食,不过那时候杏仁油和烙饼都不多见,到现在为止这道食物对我而言也只是传说。
 
喝一口混合了棒子碴、芸豆、扁豆、杏仁渣熬煮而成的杏仁粥,吃一口酱萝卜拌成的咸菜,杏仁丝丝的苦味、谷物淡淡的甜味、豆类微微的香味、萝卜隐隐的酱味,不同的味道同时在口腔里游走,碰撞味蕾的同时也塑造出多味杂陈的美食记忆。
 
棒子碴粥几乎伴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但相当挑食的我对这种食物不但从未产生厌烦倒是常常怀念,就像时常泛起对热浆豆腐的渴望。
 
要吃到可口的豆腐,需要经过把黄豆烘干、碾碎、浸泡、磨糊、滤渣等多道工序。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白花花的豆腐脑是在煮开的豆浆里点入卤水轻轻搅拌后形成的凝状物。
 
豆腐的制作工艺繁复,搭配热浆豆腐的小菜也需要花费心思准备。
 
一年四季里,辣椒都担纲这道小菜的主角儿,有的是从园子里专门摘来、依然新鲜碧绿;有的是门框旁随手取下、已经晒干红透。
 
熬煮豆浆的时候,就要开始准备小菜。
 
把烘烤到变色的干辣椒或者新鲜辣椒切成碎块放进碗里,拌些酱油、芫荽、葱花、鸡精,滴进几滴香油,然后就只需慢慢等待热腾腾的豆腐脑出锅后大快朵颐了。
 
杏仁粥、豆腐脑这些食物都仰赖土地里的产出并经过精心准备,还有些食物特色的形成却可能是无奈之举,哈喇油炖茄子就是其中的典范。
 
穷困的岁月里,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日常的荤腥都来自杀猪后储存的油脂,隔年变质后的猪油凝固得更加硬实,却也容易滋生出哈喇的味道。
 
舍不得扔掉的哈喇油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用来炖茄子,茄子的腥气和油脂的哈喇味结合便形成了另外一种提振食欲的气息。
 
“小米干饭锁茄子 撑死两个老爷子”,一句带有戏谑口吻的顺口溜印证了这道菜的诱人程度。
 
最诱人的“嚼裹儿”出现在过年前后,准确的说是从腊月杀猪那一天开始。
 
杀猪当然不只是在腊月,但要和娶媳妇儿、盖房子这些日子口杀猪相比,只有腊月里杀猪才能被称为风俗,才能被看作揭开节日特定情绪的符号。
 
在腊月里,“杀猪”这两个字描述的不仅仅是让猪失去生命的那个动作,也不仅仅包括把猪肉和各种部位归置整齐。
 
通常早饭过后,从被逮住的猪发出第一声嘶叫开始,一直到晚上灯火初上,庄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叔伯家里、界比儿四邻吃完猪肉带着笑容三三两两离开后,杀猪才算结束。
 
杀猪当天的晚饭构成多年不变,放了红小豆的高粱米饭一定作为主食出现,火囵片儿、疙囵肉、蒸血肠、酸菜冻豆腐也是各家各户年年重复的固定菜式。
 
这几道菜还会重复出现在年夜饭的炕桌上,当然为了体现过年的隆重,平时不多见的肘子、小炒肉、炸千子也会作为点缀搭配其间为年菜增色。
 
“坛儿闷肉”偶尔会出现在某一次年饭过后的守岁时段,这种传说中的极品美味我生平只见过一次,也只是看到家里大人把装了肉块儿的小坛子煨在火盆里,。
 
对美味的期待也没法让我抵挡困意,醒来后看到空空的火盆一度让我感到失落和委屈。
 
年夜饭的餐桌上是看不到猪头肉和猪蹄的,它们是年后元宵节晚餐的领衔主角。
 
“正月十五雪打灯“,如果赶上元宵节下雪是最妙的;屋里一家人啃着热热的、黏黏的猪头肉和猪蹄,任凭外面风雪或飘或撒,困顿岁月里偶尔的惬意格外值得珍惜。
 
用猪肉做菜有很多花样,但羊肉的处理办法好像只有炖汤。
 
这里的羊肉主要来源于山羊,山羊肉浓烈的膻气有着惊人的穿透力。
 
忘了是哪一年的夏天,家里杀了一只生了病的山羊,当满锅羊肉、羊杂煮熟的时候,膻味弥漫在整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庄,让喜欢这一口的乡亲纷纷赶来,嚼上几块肉、喝上几口汤后满足的心情溢于言表,而讨厌这味道的人唯恐避之不及,赶紧捂住鼻子匆匆离开村庄。
 
我对羊肉的膻气有着莫名的喜好,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记忆中满锅羊肉的味道,不说四川简阳和山东单县的羊肉汤,甚至回到自家当院里杀羊架锅来炖,都再也无法捕捉到那一年柴锅炖羊汤的酣畅和美妙。

热销图书

承德名胜大观 修订本
承德名胜传奇(第二版)
避暑山庄与外八庙
避暑山庄精华
避暑山庄大辞典

编辑推荐

排行榜单

  • 频道总排行
  • 频道本月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