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林
在我的记忆中，从小没奶吃，长大之后，总有老人告诉我说：你这个田林呵，从小就是哭，整天哭着喊奶。因为没奶吃，我被姥姥一口口喂大，至今能想起姥姥喂我的情景：一只碗，一个勺儿，躺在姥姥怀里，两人面对面，勺子总会在姥姥嘴里抿一下，从现在的科学角度讲，当时是很不卫生的。但后来我原谅了她，在动物世界里，我不是也曾看见了一只老鸟，嘴对嘴喂它的小鸟吗？那样子非常认真，几个月后它便满天飞了。那是个没奶吃的年代，你还想怎么吃？
姥姥来自乡下，黑衣黑裤，一双小脚，一双黑色的尖鞋，总是站不稳的样子。又因小时营养不良，脖子上长出个瓜大的影袋，垂在胸前摇来荡去。但那时并未觉出特殊，只是总觉母亲不愿姥姥出屋，有时姥姥便发脾气。姥姥说：我在乡下住惯了，你不让我出屋，迟早有一天我会憋死的。
母亲总会好着声音说：外面多乱呵，你一个小脚儿，车撞了怎么办？
有一天，姥姥终于耐不住了，把我领到胡同口晒太阳。姥姥把身体倚在墙上，两只手扶在膝盖上，满眼新奇看过往车辆，看各色行人，看马路边上的杨槐树正有一片叶子飘落下来。我不知那时的姥姥还会想些什么，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她也许会想到自己的家乡，但家乡己经身边没人了，姥姥只能投身这惟一的女儿。是的，太阳晒得很温暖，我们的身边慢慢地，逐渐围了许多人，原本是些过路的，他们却停了下来，把冰凉新奇的目光投在了姥姥身上，一个说：影袋。
另一个说：看哪。粗脖子。
记得姥姥回答的很不客气，姥姥说：影袋怎么了？我就长了！
依然有人在说，并且伸出了手指：影袋，影袋！
这时的姥姥已经很生气了，又不敢生，一个外乡人，怎么能和城里人生得起气呢，姥姥只能不断地在说：去，去，去去去！并且吐了口水。像是在赶一群鸡。
我的姥姥是好姥姥，我不允许有人歧视她。我拉起姥姥的衣角说：姥姥，我们回家。
但姥姥很执拗，站在那里拧了几拧，说：偏不走，就让他们看。影袋怎么了？又不是我让它长的。
我们到底需要离开了，姥姥一只骨节粗糙的大手拉着我，一拧又一拧，在胡同那条漫长的阴影中，我们走得很屈辱，也很悲壮。
因为是偷着出来的，回到家里，我们对谁也没说这件事。但细心的母亲还是看出来了，母亲说：妈，你出去过吧？
姥姥不说话，只是眼圈逐渐红了上来。这时我看见母亲的眼里，己经含了一些泪水，然后小声说：我说不让你出去嘛。你得听话呀！
姥姥倒底如实招来了，这么个事，她不能骗女儿。姥姥说：其实，我只出去了一小会儿。
那时的父亲正下放农村，大约一个月方可回趟家。父亲是位孝顺的姑爷，回来经常办两件事情，一是领姥姥去剧场看戏，再是去离宫里照像。戏，专看梆子腔（河北梆子）。出门前，姥姥自然梳洗打扮一番，脸上擦了万紫千红牌的雪花膏，头上抹了铮亮的杏核油，将要出门时，姥姥总有一句话：我这影袋，咋办呢？
父亲总是笑微微地说：不碍事，天黑，谁也看不见。
姥姥走路慢，既便很早吃了晚饭提前出发，也时常踩着罗鼓声进场。待戏散了，满大街人都走光了，我们和姥姥，依然幸福地摇晃在满地飞蛾昏黄的路灯下。
我家很早就有了一架照像机。春暖花开时节，父亲领着我们去离宫照像。女人，无论己经多么老的女人呵，似乎天生爱照像，依然，姥姥对照像有着极大兴趣。但照像不比看戏，洗出来，那是自己看自己，是要保存的。在照像的问题上，姥姥自有办法，一条白纱巾围上去，影袋就没了，那时的姥姥，看上去完全变了一个人，端坐离宫水心榭亭子里，看上去很像来访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女强人。那时的我忽然发现，姥姥年轻时，其实是个很拿得出手的漂亮女人。至今，我家厚厚的影集里存放的姥姥，没有影袋。看着照片里的姥姥，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那个影袋，没有那双小脚，当年这女人，也许会做出一番大事的呢。比如，妇女解放运动？
姥姥七十八岁去世。我们进家时，她一个人躺在炕上己经睡着了，一手拿着针线活儿，像是等着下一针，另一只手，轻轻扣在胸前，按住的正是那个影袋。这也是她平时熟睡的姿式。
去年，己经离休的父亲，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搞的一次生态摄影比赛，居然拿了奖。照片上的人，是姥姥：一副大影袋垂在那里，占居了画面绝大部份，恰有一缕阳光，温暖地投了上去非常突出。那时的姥姥，年龄不过五十几岁，低着头，瀑布似的一头黑发垂下来，正坐在地上挑豆子。
这张照片，父亲是什么时候拍的呢？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可真是有心眼儿。
2010年7月29日《承德晚报*时尚周刊》
